Bon Voyage! Captain Chen



一開年就傳噩耗,海舅走了。

我們其實早有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母親每夜做夢,夢見海舅來家,有時候仿佛回到他孩提時的模樣,有時候又變成外公病中的樣子,但都像歷歷在目,從夢中回神後就忍不住傷心,她哭個不停,我很擔心她的氣喘病再次在這寒冬發作,我勸她傷心難忍的時候,就念經回向,這樣就是海舅的靈魂跨海來訪,也會得到安詳的祝福,回家的路有姐妹親人的法音相伴也不至於孤單。

好在去年秋天我們先後都回了一趟台北,我回去的時候,海舅正開始他第三期的化療,高瘦的他變得更加仙風道骨,走路需要舅媽攙扶,但仍精神奕奕,笑說從上週開始他才停止了每早國標舞的運動和每週兩次合唱團的練習,並向公司請了長期病假。那天他請我們去台大校友會館附近吃沙拉巴,我和華舅都吃素,他則堅持要吃牛排,並說這是醫生說的,醫生的話現在對他有如聖旨,醫生說化療期間要多補充營養,特別是蛋白質和鐵質,醫生又說牛肉含有豐富的蛋白質和鐵質,於是他原本對牛排的愛好就變得如虎添翼、理直氣壯。華舅已經茹素多年,每每把他生機飲食的好處和經驗告訴和他一樣有遺傳性糖尿病的兄弟姐妹們,大家同病相惜,都或多或少開始對飲食有所撙節,只剩海舅仍舊堅持捍衛自己對美食的嗜好,如今他以前常挂在嘴邊的那句“寧願吃死,不願饞死”的玩笑話,好像他開出的支票,回頭來要求兌現了。

接下來沒過兩週,情況就急轉直下,醫生說他的癌細胞迅速擴散,而且體力虛弱無法繼續施行進一步的化療,他住進了榮總,每天接連不斷的“醫療體罰”開始在他四十公斤的瘦弱軀體上按表操課。我知道情況不妙,決定回美國換母親回來陪他走最後一程。回美前一天我去榮總看他,他很虛弱,連坐起身都難,全身插著各種管子,看著真教人不忍。

我不禁想起四十年前,我和父親從台中到台北探望臥病在床的外公,他躺在榮總的病床上,床單和他的臉色一樣灰白,一見到我外公就說:仔呀,醫生判我死刑,我好不甘心呀。話雖如此,可他從知道病情的那一天起,便不吃不喝,放棄了和病魔的爭鬥,我看到他床尾挂著的吊牌,疾病欄目上寫著 “LUNG CANCER”,那時候我剛上初中,認不得幾個英文字,可也知道這兩字的威力正對他所剩無多的來日進行著摧枯拉朽的征伐。我離開醫院時有些依依之情,我們都知道這是一次艱難的道別,平時嚴肅寡言的外公變得格外慈祥,他對我說:去吧,仔,走出這個房間不要回頭看我,記得要好好讀書,好好孝順媽媽。果然這是他給我的最後遺言,一個月後,外公去世。

海舅得的是和外公一樣的病,他的樣子像極了外公,但是他的生命意志卻比外公堅強,他說:我要和病魔戰鬥到底!四十年來,醫學到底是否進步到足以用來抵擋上天對人的召喚,我不樂觀,但我希望他對生命的意志和信心能給他比外公多一點的時間,我不希望這是我們甥舅的最後一次見面。

海舅最後的那些日子身體上受的折磨不小,但是精神上還算有些慰藉。病房在六樓,是單人套房,還算寬敞,視野也很開闊,可以俯瞰對面的行政大樓和中間的走廊草坪,房裏有一張特地為親屬陪宿張羅的睡椅,晚上小兒子在那兒陪他,白天母親和舅姨們帶著特地為他做的吃食結伴來陪,他精神狀態好時,便和兄弟姐妹們聊天、回憶兒時,甚至為了當時的選舉和政治議題而辯論不休,他一直覺得他可以撐到大選,還說他要看著馬英九上台。

但是他的宏願還是敵不過癌細胞對身體的摧折,他只剩下皮包骨,無法自行進食,疼痛越發頻繁,開始注射嗎啡後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短。母親在台停留了一個月,離開之前她和海舅道別,他也知道自己離大去不遠了,很鎮定地對母親說,你年紀這麽大了,別再為了我的事跑來跑去,我要是走了,你不要回來了……,母親已經泣不成聲,說不出任何話。

她想自己總共有一打兄弟姐妹,離的離、散的散、死的死,她和海舅雖是異母姐弟,但是年紀最近,相處的時間也最長,一路看著他從漁業公司的實習生開始,歷經各項船艙主管職務做到航業公司船長,從來都是兢兢業業,克勤克儉,年輕時為了家計負擔及扶持弟妹成長,長年海上漂泊,退休上岸後,仍然一秉他對海事的熱忱,及豐富的海勤航管經驗,投入倉儲船務事業,一直到晚年生病還是退而不休,戮力從公,大家勸他休息,他總是笑稱他的工作是“投海”事業,他不帶頭打拼,有誰願意跟從呢?母親認為他這個屬牛的弟弟,一生就像牛一樣忍辱負重,任勞任怨,對人更是柔心俠骨,仁義寬厚,處處為人捨己的付出,每次親朋聚會,他永遠是那個從忙碌的公務中脫身最後趕來付賬的人。想到他辛苦倉促的一生,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養養生,就要面對老病和死亡的折磨,母親的心中有千萬個不捨,恨不能自己替他受病。

海舅走的消息在母親回美後的半個月傳來,這幾天她的情緒極度低宕,一直陷在自己對他的追悼中。我也因不捨於他的離世而重覆憶起只屬於我們甥舅之間的獨特記憶:他帶我去左營逛夜市、去看勞軍電影——于素秋的武俠片、去左營軍港看海、看停靠在港邊的大軍艦,後來他出海跑漁船、商船,我們到外婆家玩總見不到他,但時不時他會稍人帶回新奇的東西給我們,每次他若從基隆下船,坐車回高雄的路上也都會先彎到台中看我們,聖誕節我們會收到他捎來不同國家不同風情的照片或聖誕卡片,我考上大學的那一個夏天,他特地從土耳其寫了明信片來,要我一定要如獅子大開口般地好好兒敲舅舅一次竹杠……,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他為我們創造了許多生命中的第一次,我和妹妹一人一個眼睛會動還會唱歌的洋娃娃、弟弟的第一把能裝塑膠子彈的玩具手槍、我們第一次嘗日本意麵、第一粒美國華盛頓五爪蘋果、第一顆巧克力的滋味、第一個單眼CANON相機、還有我一直珍藏的鑲水晶金龜子別針……,這些點滴可能他自己從不曾經意,而讓我留戀與銘記的也絕不是這些或那些當時能讓我們開眼的禮物,而是他在那樣拮据的時代,那樣孤獨的旅程中,始終把我們擺在他心中最受寵的位置,時時溫慰著、關懷著,我們也確實隨著他的一次次航程開啟了一個瞭望世界的窗口,使我們得以在幼小時候就把世界、海洋、暖流、親情、付出、包容、光和熱做了最美妙的聯結。

海舅的告別式備極哀榮,是我見過前來悼念人數最多的葬禮,肅穆的大廳上佈置一艘大船靠在岸邊,四周挽聯圍繞像是旌旗飄蕩,海舅一身船長盛裝的照片站在船頭向我們揮手告別,每一個和海舅相識的人也都各自懷抱著不捨的感念和傷別前來祭奠,惜別的眼淚好似推波助瀾,儼然來為他此番的慈航送行,他絕對以美好的形象活在我們每一個人對他的記憶中。

海舅是海的兒子,這回他再度揚起他的帆,航向彼岸。


2008/01/09 02:4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