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閱讀代誌——最愛幾多





夏子年來照顧二老成為生活重心,看生命衰朽,亦多感觸,然昔日抒情寫趣之筆似是鈍了,每有春抱秋感,還不及記,轉瞬即逝,到最後竟是欲語還休心境。

而UDN上,被夏子錯過的文海遺珠更不知凡幾,每每抽空兒上網也多匆忙,瀏覽幾篇好友近作或訂閱的好文,便又匆匆下網。然我感謝這方園地裏的每一位好友,其實你們都是我的最愛,你們的文字都是我於此間覓得的一方方青蔭,助我平復生活逆旅中時而顛簸、時而沉抑的身心。

說到最愛,“最”這個“最高級”的字眼,放在愛前,往往限答案於一,再多也只能少少許,但如果說到最愛的作家,我想於此“最愛”之後加上“之一”,這樣,就容許我們每一個愛書人弘揚博愛精神了。

其實任何文學藝術作品的動人之處,莫不在美,而美的魅力,總是誕生在作品的參與者,包括創作者與眾多欣賞者間最素樸純淨的心靈共振之上。孔子說:繪事後素, 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 也都揭示了芬芳自從中出,並不借美於外物的道理。內秀而外美,也是作家和讀者共同追求的是一個生命歷程,作家引領我們從最原始樸素的地方出發,最後也要回到最單純靜謐的境界,這樣,美的歷程,就是一個圓。

或許這就是爲什麽古籍經典裏的大哲,或像曹雪芹、托爾斯泰、赫曼赫塞、泰戈爾、普魯斯特、米蘭昆德拉、馬奎斯、遠藤周作……,這些享有盛譽的作家們,在任何讀者選擇最愛的名錄中會當然入列的原因,因爲他們帶給讀者的,往往不再是作家下筆當時的單向情感抒發或意象表達,而是書寫人與閱讀者彼此間激蕩出的有機體,是屬於性靈上最樸素、最奧秘、最易觸動、也最難發酵的啓發,就是這些珍貴的、只屬於讀者個別經驗與作家作品之間的獨特記憶、互動與感受,使大作家的傳世作品成爲經典,也使他們成爲讀者心目中的最愛。

上個世紀二、三零年代作家輩出,可惜在文學被政治陷詬的“蒼白歲月”裏,他們的作品不能輕易取得。其中最能感動我的,莫過於沈從文的邊城和魯迅的呐喊。而對張愛玲,我想很多女性讀者和我一樣,是拿來主義——拿來就讀,不甚消化,直到中年才能有所反芻。

如果作家或藝術家也可以是菩薩的話,那我覺得張愛玲是比較鼓勵了那些自渡者;而沈從文則更慈悲,比張更有渡他的能力 ,就像他筆下那個老船夫;至於魯迅,他就是一個外科手術的醫生了,他的筆永遠像手術刀一樣,剴切地直指一個民族靈魂最深處的沉屙。此外林海音的城南舊事、鹿橋的人子、還有赫曼赫塞的流浪者之歌,都是當年讀了又讀的最愛,也是對我年少心性影響最深的作品。

近年來眼睛不好,雖離楊絳所說“走到人生邊上”還遠,我卻已很少作系統性閱讀,小說更是少讀,因爲腳下現實生活,人世間種種境遇,已然是一本本讀之不盡的人生書。但每次返台還是會貪心地帶回半箱書籍,除了幾本經朋友鄭重推薦非讀不可的新書,有些竟連一頁尚不及打開。每日睡前多從床頭習慣性抽取一本舊愛,翻開哪頁是哪頁地讀上幾頁。

台灣作家中我喜歡年輕時的陳若曦、蕭麗紅,中年時的劉大任、龍應台、張大春,和老來的蔣勳及奚淞,最近因爲某種原因,我也比從前更喜歡黃春明。還有白先勇,我則是從台北人愛到樹猶如此,只要在台北,定不錯過他的崑曲演講。至於鄭愁予和楊牧,那是我們那個世代的“方文山”,直到如今,生命中達達走過的馬蹄聲無數,我的肩上亦已披上一襟晚照,風起的時候,還是會記起....,而那些美麗的錯誤,或許,已不是錯誤。

我很晚才接觸到大陸近代作家的作品,我最愛章詒和,或許該說景仰,我也喜歡與我同時代的史鐵生、王安憶、哈金,還有更年輕些的余華和嚴歌苓,雖然沒有機緣讀遍他們的作品,每讀一本,就自然會在心中不斷地拿他們和台灣同時代的作家相比,最後發現:兩種制度下的書寫者在生活中的取材儘管不同,但他們下筆時,莫不以自己性命書寫,心中所持所秉,也都是生命最本質的人性探索和關懷。

歲月如流,雖不知從何時起,舊時所愛書冊成爲藏書,床頭所擺,也漸漸被法藏經典替代了,然回憶或重讀那些篇章,便如校閱自己走過的時代,讓作者帶我回溯作品和自己人生的上游源頭,使我更貼近作者下筆時的心境,不像年輕時候讀書,貪多嚼不爛,或一味地人云亦云。我想是因爲歲月,讓我在人生中有了閱歷,懂得了他們文字的內蘊,我不敢說已成爲作者的知音,而是希冀自書頁打開的人生之鏡中,覺悟到更真實的人性,看見己身的不足和偏執,借以鍛煉更柔軟和更有包容心的自己。

2011/07/02 07:43:53

部落客拉拉手----多拉幾把手


引用文章:部落客拉拉手——最愛的五位作家


這回這精靈又童心大發,羅網中張羅來這場點名遊戲,生生把夏子又拉下水。網海浩淼,看來我這不擅浗泳的旱鴨子,非得趕快多弄幾個救生圈來不行。


水要我點名五位,立時映入腦海的聯網好筆成群結隊:浮光掠影攝影筆記北橋客姚嘉為whiteflower酷媽,哎呀呀,五位哪夠?就算水借我一把手,把咱兩的手指頭都搬來數數,只怕都不夠哩!那就多拉幾把手王明芙蓉白亞沙丘Sir Norton泥土saint李笠傅孟麗冏冏南鵲Rosy紙河石蕊13sbuyi……,還有好多潛泳者我只能姑隱其名,唉!並非夏子仗著自己年紀優勢,以爲活得越老,便可點得越多,實在是聯網上數不勝數的高手如雲,亦如滿天星斗多到系繁不及備載。


至於挑選五位最愛作家,更是難上加難,所倖只是網路遊戲,夏子就勉爲其難:


曹雪芹、沈從文、泰戈爾、赫塞、遠藤周作

其餘最愛,容夏子得閒,再寫一篇閱讀代誌補述之。


2011/07/02 02:23:14


何處清風不舊家

謝盡解語花
散罷木浮槎
暮靄千山外
清風是舊家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蘭桔巷十號,在福建閩侯后官縣的前來魁里。那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現在經常回去的地方。

所謂回去,幾乎是隨時以現在進行式,在每日一定劑量 Namenda 的“幫助或催化”下,讓過去的浮光掠影重新拷貝,並在他的腦海裏日夜不斷地放送。

他太害怕自己會和他母親一樣,讓阿玆海默症和其他身體的敗朽,來把他僅存的一點回憶噬蝕殆盡,他已經開始更頻繁地二便失禁,在妻子長年累月的抱怨聲和兒女 靜默的服侍中,一點一滴失去一向堅守的、屬於軍人的、家父長的尊嚴,他更害怕自己的大腦很快就再沒有任何動能發出指令,支持他的呼吸心跳、維持生命的溫 度,來幫助他在即將踏上的孤獨又荒蕪的途徑上,完成這最後的看破和放下。

我時常在白天做家務活的時候,或夜間專心上網的時候,聽見父親半睡半醒的,以濃重而又含糊的鄉音,說著那個巷子裏的一些事,這光景像極了晚年的奶奶。不曉 得是遺傳,還是所有的人老了都會這樣,不約而同地做同樣的夢,說同樣的話,他們時常會跌回自己出生的時空,時常在被他們自己飽含鄉音的夢話聲吵醒後,眼神 裏還聚滿奇異的光。

我開始相信,不管在現實或夢裏,對所有的老人而言,老家都是個聖地,是起點也是終點,我甚至相信,老人們活到一定的歲數,自然會有一種超能力,可自由進入到自己去後來前那虛幻的真實中任意遨遊。

“前來魁里….”,每次他幾乎都半閉著眼睛,似睡似醒,也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這里啊,想來也就是個弄堂,是現在人俗稱的巷子,為求簡省,大家管它叫來里巷……”。

前些天他又對著來向他辭別準備回台定居的侄女兒玉貞提一次“來魁”的典故,還告訴她是哪幾個字,仿佛從未說過似地又說了一遍:

“……然後啊,年久月深,鄉里中有風雅之士,就憑了來里巷的諧音,把他寫成蘭桔巷了。”

我轉而對滿頭白髮的堂姐笑著說:“姐姐,這一段我聽過無數次了,小時候我都以爲他說的是垃圾巷呢!你們好好兒聊,我給你們削水果去。”

對於老人們老愛去爬梳那些舊時代裏的舊事,我其實是愛迴避的,因爲那總不免要面對那些不怎麽令人愉快、又滿是灰燼的歷史塵埃,而我尤其對父親的往事塵埃過 敏。我想起兒時,還不知道蘭桔到底是哪兩個字的時候,就仿佛嗅得出那裏的特殊氣味,可我從也不想問清楚,只一個人傻傻地從父母的鄉音裏推想,總以爲沒錯, 父親說的就是垃圾巷。因爲我確信,塵埃和垃圾,總是有關聯的,這是我年幼無知的腦袋裏,所能想出的對父親出生地名的奇怪聯想。

張羅好水果,我分碟端上,每個碟子裏各放三色水果,蘋果、水梨和加州橙,只有父親那盤,他說不要加州橙,說是怕酸,其實我很親楚,父親怕的不是這個,他是怕食那多汁液的加州橙時從口角流出的汁液,若不慎又滴了滿身,會讓母親當著客人的面轉移話題,嫌棄起他的老和無能。

他和侄女兒沒差幾歲,所以都還記得小時候在家鄉的生活,這會兒他們果然回到小時候,聊到來魁里弄一年中總有好幾次熱鬧的廟會,他侄女兒問:“什麽日子呢?”他說:“農曆五月十三,這一天拜關帝爺。”

他侄女兒說:“嗯,我只記得有七爺八爺踩高蹺,滿大街的人跟在後邊拿著香,向前走兩步拜一下,再向後轉,又拜一下,那是拜什麽?”

“哦,那是天君誕,農曆六月十六,天君殿拜香,拜王天君。”

遞上剛沏的七葉膽,我聽見父親這個神速的回答,知道他那日神志清明,所以腦子裏的靜態儲存器又可以重新啓動了,但也有些小小的意外,心想他這個無神論者,今天倒說了這些個,而且還會記得廟會拜神的日子,真是新鮮。

於是接住父親的話,我對母親和堂姐說:“我們小時候在台中也看過拜拜,不曉得他們拜的是不是王天君?”

我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台中上學的路上,每年總在一定的時節裏,連續幾天見過路上這種類似廟會的做醮,醮祭的場面熱鬧非凡,堵住往來行車不說,有時連腳踏車 也要繞道而行,也曾見七爺八爺踩高蹺,黑白無常出巡的樣子,青面獠牙很是嚇人,狹窄的馬路旁搭起戲台子,台上台下人聲鼎沸,鑼鼓喧天,香煙繚繞……,甚至 我也曾跟著幾位要好的同學在放學後,受邀去到一位本省籍的同學家裏,在她家的大曬穀場上吃過拜拜的辦桌,曬穀場和房舍坐落在一片稻田中,紅磚砌起的閩南式 建築屋宇兩頭微微翹起,中間大門上高掛一塊寫了隴西堂仨大字的匾……,可我從來也沒弄清楚過,究竟他們拜的是隴西來的祖先?媽祖?佛祖?或者,也是王天 君?

那時候的我,也和父親一樣,把民間拜神儀式嗤之為迷信,我住的眷村裏,沒有一戶有著在地人那種田舍和屋宇,大家的父母都是離鄉背井,大家的祖先都是父親手寫的牌位,像是流動戶口,仿佛我們生就是一群無根之人。

堂姐說:“台灣拜不拜王天君我不曉得,福州,王天君的神龕廟在于山上,小時候去爬過于山我記得,開放以後回去,聽說所有的神龕神祉,在文化大革命時都搬到一處“集中管理”了,搬到那兒還真的不知道。”

“共產黨不是無神論嗎?幹嘛連神祉也要集中管理?難道不怕神仙們聯合造反?” 我打趣地說得堂姐呵呵笑了起來,回說:“大概他們把信神的人的腦袋集中管理起來,就不怕神仙造反啦。”

王天君是道教護法三十六天尊之首,原來是玉樞火神......


----待續----


2011/06/25 07:48:56

往來千里 出入十年——給水的話

Between going and staying,
I find myself in the middle of an eye,
watching myself in its blank stare.
The moment scatters. Motionless,
I stay and go: I am a pause.

這季節水珠忙著孕育
形式是人類的基因
蟲兒們佯裝不知
鳥雀們,故作不察

直到水珠即將分娩時刻
蟲兒與鳥雀們才忍不住揣測紛紛
那嬰孩是善是惡
出生爲人類之後命運爲何?

——水言語:[。]


序/夏子

水 當然是流質的。第一次在水的“純水游離”部落格裏識得她,那游離的姿勢擺盪在文字間,給人以若游若離的感覺。那時我揣想著,若游若離,也許只是她人生某個 階段的心境,也許就是她下筆當時的處世態度。然而她的書寫,的確是如此:一方面帶有水式的細緻與敏捷、靈動與生機,那豐沛而活潑的語言形式,常常讓讀者在 虛擬的網路閱讀中,補捉到靈性真實的溫暖;然而另一方面,她那不能自抑的慣性傷鬱,又似無孔不入地貫穿她書寫的全部流域,構成水文的內蘊,沉鬱的有機質, 宛如水中的萍藻,讓人不經意間瞥見一切現實裏最終難以迴避的虛妄。

在近十年的時間之河中,水是個詩文的度身者,她以獨特的游離之槳——詩化的語言和意象,不斷滑動她心靈中湧動的波潮,並於波潮的上下浗泳中,表現出流質的人生體驗和游離的審美情趣。

在 這本集子裏收錄的三十四篇文章中,長詩佔了二十九篇,散文、小說亦皆有之。水的詩都很長,以仿商籟、又類散文的形式寫成,有章節而又分行,不押韻但有節 奏,意象豐富,又很有故事性,劇情似夢境,卻也見起承轉合,但它們全都有詩的內容,也就是詩意。詩的意境,是詩之為詩的第一義,它該源自詩人的真摯。讀水 的詩文,感覺有一種源源不斷的、如心跳般的原動性詩感,自她內心和外境的交感中迸發而出,而正是她這直見性命的真性抒發,推動了她作品中感性哀傷的字句、 抑揚頓挫的節奏、清越跳蕩的旋律、和不拘形式的體裁,而吟詠之間,又給讀者以憂思難溯、意境纏綿,哲思閃爍,有餘不盡的感動。在這裡,容我暫且以我極爲貧 乏淺薄的詩知識,妄自將水詩歸入介於詩與散文間的一種“沒著沒落的文體”——散文詩,不知這是否也多少符合了水文字裏若游若離的精神?

水是 天生的詩人,所以她一開始就仿佛爲詩人請命似的,要讀者《原諒詩人之必須》。詩人的確有很多的不得已的、無辜的“必須”,詩人以言志爲生,耽溺、搞怪、天 真、急智、優柔、誤謬、過於不敏,這些詩人經常被要求原諒的“必須”,正是他天生麗質的言志資本,但除了這些,詩人也和其他任何非詩人一樣,“必須”要吃 喝拉撒、“必須”要生存於世。詩人向外看時,面對時代及環境的急速變遷和騷動,他 “必須”承受遠比一般人更巨大的內心矛盾和創痛;而向內看時,詩人又 “必須”比一般人花費更大的氣力,以保持與時俱進的開放和吸納,才能將內心對生命的矛盾和情感的痛傷,轉化爲詩創作的泉源。水以這首“原諒詩人之必須”寫 出現代詩人以及詩創作的困境,這是詩人的矛盾,更廣義的說,也是任何一個“必須”不被毀滅、“必須”存活、“必須”向前發展的生命體共同的矛盾。所以,我 們怎能不自求開解?怎能不原諒這些必須?

在水文中還有一個大塊面的背景色調——紀念和傷逝,大量的悼亡語言反復出現在不同的篇章,不管是對 木棉花的《木棉花樹的告別式》、對黃宜君的《延吉街138巷即景》、對三毛的《我和我的MASCHERE——念三毛》、對張國榮的《未盡遺書——念哥 哥》、對崑曲和湯顯祖的《相看儼然——姐妹書》,還是最後的短篇小說《封影》和《雨後》中,都寫滿對逝去的友情、愛情、婚姻、生命及時代的傷逝情節。

逝 去那些我們曾經全身心認以爲真、愛以爲真的東西,比如目睹風華正茂的生命倏忽摧折、或經歷理想之愛的瞬間墜落,的確是令人傷痛難當,水的文字除了傷逝,對 於時代和社會環境壓逼下帶來的理想摧折或幻滅,也有深深的詰問。但如果我們往更深層看,水幾乎同時也在她的許多篇章中,以獨語或自問自答、自解自證的方式 回答了這些詰問,生命也許永遠無法逃避肉身腐壞所帶來的創痛,但他的靈魂可以不被毀滅。

在記憶一次青春,如《第27個街角》、《擊壤歌》、 一片土地,如《生息之壤》、《當美麗的北方不再……》、一段歷史,如《鄭成功船歌》、一趟旅程,如《穿越亞利畢爾省——單程旅行》、一個時代,如《起 來,!與我同去!》、一種傳媒,如《狀況外的消息》、及種種我們不斷遺忘又不斷記起的語言、風俗、信仰,如《忌中》等等這些篇章中,我們也看到水以緬懷、 質疑、反思、影射、嘲諷、甚至批判的口吻,透過不斷翻新的文字語言、抽象變幻的意象符號、繁複幽深的情緒意念,進行著一個女子對自身愛情真性的探索與追 求,和人性中對自我性靈深化的認識與實踐,而所有這些也正反映了一個世代在走過的時代浪潮中、在留下的共同記憶裏的深切自省。

不但如此,水在《懺情書》、《被喚醒》、《夜間飛行》和《八又二分之一》等文字中,也多次檢視了那正在以風起雲湧之勢、向我們鋪天蓋地而來的、足以顛覆一切舊思維、舊時代書寫形式和人際關係的網路、科技革命,反省它們究竟給我們的精神文明帶來了什麽?

深 入閱讀了水的這些文字後,引我去思考:如今無論是書寫還是生活,我們其實都來到一個轉折點上,並且盤桓多時,進退維谷。我們生存的大環境無復亙古以來規律 的往復循環,它似從久蟄的沉睡中蘇醒,以足以令人顫慄之姿,時時昭示著充滿威懾的警語。我們回望身後的歷史,數算著無數雄渾偉大、驚濤駭浪、可歌可泣、甚 或哀婉淒惻、齷齪難堪的故事,但除了漠然無助和啞然失聲,我們竟別無表情;而向前看,那條即將向我們走來的路上亦似荊棘載途,究竟這斑雜的世象會將我們無 法透視的眼神引向何方?還是就這麽一路在困惑與矛盾中,遞嬗我們逐漸退化不敏的肉身基因,等著注定的衰朽到來?

而這個較大的命題,其實在部 分詩文與其註解中,以及在水和朋友的文字往還中,也都曾給出答案,或即便沒有答案,也使我們從中清清楚楚的看見、聽見自己曾經走過的時光、土地,並感同身 受社會變遷帶來的生活方式的改變,在我們身上留下的烙印,於是,用這些共同的記憶和心聲,凝聚起一方水土裏許多個別的、孤獨的、桀驁不馴乃至受傷的靈魂, 竟發覺,啊!原來我們有著如此接近的血緣,這血濃於水的情感,於是使得傷逝之意義有了更綿久的引申。是的,有些東西逝去,看似一去不復返,那些將來的,似 也難免於最終毀壞,但只要活著,就能感受,其實這些全都將匯流到我們的心靈裏,那裏匯聚的力量,將成爲這座島嶼上、這個世界上、以至於整個兒宇宙裏,各族 群繁衍、血脈相融、世代相傳的源頭活水。

終於,在茫茫的網海中,這會兒,她畫下一個階段性的句點——水言語:[。],用一個句點打破自己過 去的一片沉默,多奇怪?在書寫上,一個水珠般的句點,可以是一篇文、一首詩、一段書寫生涯告一段落時的告示。在生活上,一個水珠般的句點,可指向一件事 功、一份感情、或一段旅程的完成或放下。但這是我對水的了解:在追溯前塵、自寫心聲之外,在留與走之間,這個水珠般的句點不是結束的意思,應該是不輕易自 足的水繼續向前探索、向前開展的另一個開始,正如她在“跟結束說開始”這首詩中說的一樣,跟水的句點說:開始。

在結束這篇文字之前,讓我也用一聲“開始” 祝福水。

2011.4.25.寫在水的《游離》出版前

http://blog.udn.com/water530/5198141


2011/05/07 04:31:23

清明二三事



對漂泊的人而言,故鄉是什麽呢?故鄉,是祖先流浪的終點?先人埋骨的所在?自己呱呱墜生的地方?還是心靈的終極安頓?

他以爲他就回去,沒想到越走越遠。長長的旅途,他每離開一個地方,總以爲只是暫時,去去就來,但走過的軌跡,就像放飛風箏的那條細線,越拉越長,長到故鄉望不見,長到望不見故鄉。

他鄉的暮色蒼茫中,遠望鴉雀歸盡,生命也終要零落,回望倏忽逆旅,一程程盡是行腳匆匆,鴻爪無痕,他想,即便長壽若此,人間尚有留連,若說別時容易,往往其義正反,當此臨別,或許踟躕片刻,反是從容。

********

這一年來,很多晚輩朋友來看他,他們都是來向他道別的。老人知道,每一次見面都極可能是最後一次,臨別的時候,他會緊緊握住他們的手,說:“你來看我,我很高興,珍重了”。

我注意到他都沒說再見,連請代爲問候他們的長輩或朋友也省略了,只是把不拄拐杖的那隻手舉起來,在腦門前晃晃,像是行軍人的致敬禮。

和他同輩的夥伴們,多半也都先他一步走了,所以我這一兩年來,也頻繁地替老人出席了許多次告別式,包括堂叔的基督教儀式、兩位舅舅的佛教儀式、還有其他幾 位長輩的一貫道和天主教儀式,透過一個個莊重的告別式,我看到的是每一位長者生前的信守和誓約,護持著他們生命長途上這無比端嚴的去來。

而老人沒有宗教信仰,他一生所秉持的三不政策,頭一不,就是不信教。不信的理由,正是因爲他入世得太理性,使他無法執迷於任何一種宗教。他常用孔夫子的那 句“未知生焉知死”,來質疑人們對未知世界的種種狂迷,而這句話也同時期勉著他的篤信——認爲生,就是在有限的生命,和有知的世界裏,竭盡所能,本分地爲 人、平和地處世。

年輕的時候,他因戰亂寄身行伍,流離顛沛間,曾以“主義”爲安生立命之基,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主義就是他的信仰,也爲此奉獻了大半生心力,直到後來這主義遭逢歷史浪潮遺忘、乃至於遺棄,到頭來成了對他這一輩人信仰的最大諷刺。

但儘管如此,他還是這主義忠心耿耿的護持者,黨員十二守則(就是青年十二守則),他到現在仍背誦齊全,兒孫們或覺驚異,但我曉得,這是他當年曾以之立身立 命、並篤信力行過的真理,怎能遺忘?前幾年還健朗的時候,他可以一個人搭灣區捷運到舊金山去和朋友聚會、去參加雙十節僑界的升旗典禮,直到現在去不了了, 他還是按時地繳交黨費。

那天看見他端坐在書桌前,以顫抖的手,恭謹地在支票上簽名,又在黨員聚會通知書的回條上寫下自己的黨齡時,感動得直想哭,我突然發覺這其實和他的政治血緣 或意識形態並沒有關係,他早把自己對獻身效力過的過往的緬懷,化作默默的感恩和盡其在我的回護,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做人的態度?一種虔誠的信仰?七十年的堅 持不渝,有些基本信念在他心中並未幻滅,因此只要一息尚存,他說什麽也不能放棄回護這信念的責任。

死亡是人生的句點,一切人世的獲得和成就,將截止於死亡的一刻,而生前的失敗和痛苦,也不可能依賴死後的補贖。如果一個人不想讓死亡成爲自己唯一的結論, 那他在活著的時候,自會好好兒地把握著有限的生,盡量地完善自己生的意義。而老人這種堅持到底的生命態度,正是他對我輩的不言之教。

多次問他死後要採何種儀式送他,他的答案總是:都可以、隨你們、我沒有意見。是啊,那當是人子之事了,他管不著。而我也從中得見,當生命面對沉沉暮靄,一句沒有意見,其情何等溫雅,其言何等智慧。

********

買了水果和報紙給二老送去。行至母親小院兒時,隨手在園裏剪了幾朵花兒,進門往那只空了多日的水晶花瓶裏一插,徐徐注入清水,立時間,瓶底鋪墊的,那白綠相間的水晶石,把這幾朵海芋和黃色鳶尾,輝映得生意盎然。

泡上一杯清茶,再將買來的四色水果,擺置在一只水晶圓盤,並了瓶花,逐一攜至書房的電腦前。

打開電腦,把去年清明前就存在 Desktop 上的一個檔案叫出,那是一張舊照,前年清明節,我回台掃墓時,在高雄燕巢鄉,爺爺奶奶臨湖的墓園前所攝。數位相片上,兩位老人家的音容笑貌,還宛如生時, 墓碑上所刻何方人氏、生卒年月,以及當年立碑的子孫後代姓名等等,亦仍清晰可見。

鮮花素果,亹亹佈置如許,我在熒屏映現的墓前佇立片刻,今天不燒香,只將書房百業窗轉開,讓煦煦陽光灑滿一室,也讓這份追念先人的心意圓滿起來,我想,這更勝過香煙繚繞裏的哀思吧。

安靜地行禮如儀後,我來到客廳,看見老爸又斜躺在沙發上打盹兒了,手中的報紙也滑落在地。近來他常日夜顛倒,為怕他夜裏失眠,我們總是要他白天別睡,他卻悠悠說,等你活到九十歲就知道了。

我俯身拾報,紙張折疊的動靜驚動了他耳裏的助聽器,讓老人睜開眼睛,一見是我,他說,你來啦,今天報紙呢?他完全忘記剛才手中正看的,就是我剛才攜來的那份。自然,更記不起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扶他走進書房,看到書桌上擺置,他恍惚問我,今天是爺爺還是奶奶忌日。這是第一次,堅持慎終追遠的他,遺忘了今日清明......

2011/04/06 11:25:55

辛卯大吉



夏子向您拜年 祝願身體健康 事事圓滿

2011/02/02 13:00:06

眷戀寶島那一村








彳亍……在你窗前,我以眷戀之筆清點,老來,這一枚枚,夢的印記。

你習慣把永不棄守的心,兜在喉頭哽咽;把跋涉的風霜沁入骨血;把顛沛過的臉染成一張張蠟黃,一張張的你,於是曡成讎慨。

漸漸你習慣懨懨然,以竹籬編織一座小小城垛,囚籠般聚攏一群趔趄的鳥,好憑弔那次,巨大的失落。

你習慣兀自訕笑,以寥落干戈匹配凋零身世;任一葉海棠魂魄,穿越時空向度;從假寐的心土上,抽一芽青。

你習慣了手上的厚繭、腳下的泥、日頭下的汗水、榕樹下的晚風,你終把曾經——那高高擧起的誓言、倂了久久懸置的痂,寄回1949。

當寓言開始它深刻無奈的教誨,當平地開始拔起樓群,逼向搖晃的你,你習慣說:老了!回不去了!趕了一生的那條路,終於知道 ,漂泊,是我的名。

大度的影子沒入廢墟,仍不改其詼諧本性,你說:

幸好老去,我還有一段生涯可以......說與年少;
幸好回不去了,我還有一個故鄉可以......詠詠鄉愁;
幸好漂泊,我還有一整座島嶼的眷戀可以......熬煮成詩。

2011.1.16 陪二老看“寶島一村”北加巡演有感

延伸閱讀:我的寶島一村
http://blog.udn.com/monostich0712/2863980


2011/01/18 03:28:40

百年彳亍




我的父母已老態龍鍾,如今父親很少步行了,即使在屋裏拄杖走路也需人攙扶,母親的氣喘痼疾也常使她不良於行,每次扶著他們走路,他們抬不起的腿腳和地面摩擦時會發出一種獨特的聲音,加上一旁攙扶者小心翼翼的步伐聲,就錯落出彳彳亍亍的聲響。

這聲響也讓我想起爺爺奶奶的腳步聲。我小時候他們還不太老,大概也就是我現在的年紀,但從前的時代年月不好,疫病加上戰爭奪走了許多人的性命,幸存者也多半未老先衰。

記憶中的爺爺寡言,他幾乎從不對我們提他當年在洞庭湖佈雷隊的英勇事跡,想必是身手不凡,要不怎能在日本人的砲火中出生入死?但後來不過六十開外,他就拄杖走路了。

奶奶則更不用說,她年輕的時候裹過幾天小腳,她說幸好民國解放了她的腳,可雖然丟了裹腳布,卻從此不能大步行走,她這一生再也不知道“跑”是什麽滋味兒。

從我有記憶起,他們走起路來,就是小步行走,時走時停。許是從亂世的驚恐雜遝和劫後的卑微委屈中走來,他們只能以謹小慎微的步履,在時代的更迭中勉力而行,直到他們躺下,那些個生時的足跡,不多時也就被那時代消逝的浪潮逐漸滌去。

但回憶起他們,特別是寂靜的夜裏,我還會聽見他們行走時的彳亍之聲——那仿佛是百年來,一個個舊時代遠去時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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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在看齊邦媛寫的巨流河,有一個很強烈的感覺,是我看龍應台大江大海1949時不曾感覺到的,那就是真實感,倒不是說龍的大江大海寫得不真實,或我對二者為文有所評比或偏好,而是深知歷史在她們身上的刻痕不同。

雖然我看大江大海時,也爲龍應台筆下那些真實的故事動容,甚至哭出聲來,然而齊邦媛巨流河裏所流淌的悲傷,是刻骨的、埋藏在心底不知要對誰說的。齊今年八 十五歲,她親歷的那個時代還未遠去,記憶的巨流河裏,一個個聲音和身影,卻將化作零星碎片,掛上斷代史上必朽的枯枝,她怎能讓這些在心中翻滾多年的海浪, 像衝擊到啞口海的浪濤般,就這樣聲消音滅呢?

就像父親一樣,很長很長的時間裡,他們那輩人在歷史的跟前,選擇閉口、壓抑、絕口不願提起當年。巨大的失落,使他們在情非得已的恩斷義絕中,草草地結束青春,任歲月一點一滴埋葬自己顛沛的前半生,在木然的孤獨和莫名的憂懼中了卻殘生。

奇怪的是,作爲失敗者的後代,血液裏大概生就潛流著他們曾經受的不平和委屈,我不知怎地,老是想為老人家們向歷史喊冤,爲的並非替上一世代討回幾分歷史的 公道,而是想在歷史賡續中護持住那份血脈相承的秉性,我總是想將來我也可以對孩子們說,從前從前,你們的祖父母、外公外婆如何如何.....。我想龍應台 也必是在這般心情下寫了大江大海1949。

兩年多前,父親因心肌梗塞送醫急診,所幸急救得宜,得以續命。回家的第二天,我們陪二老看電視,鳳凰台正播放一個老兵的回憶錄,廣告時間,緩和一下傷感的 氣氛,我們把電視靜音。這突如其來的安靜,好像清場般地,為父親鋪墊一場講古的序曲,沒有開場白,只聽他話說從頭,他說:我就從民國三十八年五月八日講 起.....,這一開講勢不可遏,連續講了九十分鐘,連水也沒喝一口,我在一旁先是默記,後是掄筆疾書,深怕記不周全,錯失了屬於他的“歷史真相”。

第二天,我買了錄音筆去給老人,我和他說,健康長壽,使你等到了一個可以說的時代和環境,雖然共鳴者已稀,然而如果你不說,我們將來也沒有什麽故事可以告訴子孫,你那段巨流河般的歷史,也就永遠的啞了.....

如此這般,經過父親斷續的錄音和我事後的整理補記,有了《百年彳亍〉的第一部——恆秉斯章(父親的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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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1/02 04:21:22

幸福的告別



秋天的午後,我剛自一場幸福的聚會離開,離開時,站在門前的是主人公的子媳,他們含笑遞來一盒壽司和一個印著燙金字樣大吉大利的紅包,我打開來,裏面是幾顆紅紙包裹的利是糖。忽然升起一股敬意——對剛才相片裡那位微笑和大家告別的長者。

她要大家今天相聚,是爲慶祝一個生命的豐收,見證她過去八十年的所行所愛,無一不是對生命最完美無缺的奉獻。

準備離去的心情,我揣想,那定非易事。首先是捨盡一切,如果還未知目的地,可能更怕背負一無所有還要獨自漂泊的行囊,做一縷無枝可依的孤魂,誰不怕?

可長者卻在生前去後淡定優雅,仿佛視死如歸。晚輩們只見她從一貫道修持有年,臨行前仿佛預知時至,先到理容院裏把儀容整飭得雍雅,正待起身離去,心臟忽然 停止運作。兒女們趕赴醫院,從她的隨身袋中找到她的遺囑,要求臨終前放棄插管和一切徒勞無益的醫療折磨,希望子女爲她在剛離去的八小時間誦經助念,從容赴 去的心念堅定不移,以致能在彌留狀態下,爲自己做主,解脫大體於月圓的子時,似是有意喚明月相伴,又如請來觀音接引,讓自己的靈魂安然上路。

回程時,車在依山傍海的公路上繞行,金秋的陽光,一會兒灑滿山坡,一會兒從海那邊涉水而來,粼粼的波光耀眼,使我不期然閉目,仿佛間,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讓我自長久的沉默和昏睡中清醒過來,眼前的山海連綿起伏、相依相偎,似是大自然張開的雙臂,懷抱了那剛離去的生命。

往生者灑然,追念者安然,他們比她生時更愛著彼此。我羡慕這場幸福的告別,也相信在人生的最後一站,還有能量讓愛啓程的她,並非孑然一身從這個世界退隱,而是從此放懷大千,讓生命融入秋的豐實與圓滿。

2010/10/10 23:05: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