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從我眼底消逝

大概因為家裡接二連三地辦喜事,親友間來往頻繁,使老人應接不暇,他開始出現幻聽幻覺的現象。

上網一查,這病叫做 Demantia,是老人癡呆症的一種。

母親非常認真,忙亂中仍把他說的每一句胡話,都像個心理醫師般加以仔細的推敲,前塵後事一番呼應的結果,是把她自己弄成了更深的憂鬱症。

我知道,每一個細微的轉變,都是一個生命凋零前的預示或徵兆。也知道父親的癡呆症不會好,母親的憂鬱症更從未斷根,想到事親的道途上,我的負荷沈重,不覺冷冷對母親說,沒什麼,你忘了奶奶以前也這樣過了好多年嗎?這是一種長壽病!

母親詫異我話怎說得如此冷靜,好似事不關己,她總是惦記著過去那些逆境中她討不回來的公道,而心生瞋恨,這樣業障要如何消除呢?而她口中所說冷靜二字,我聽得出,在指涉我的無情。

這真令我啞然,我自覺在佯裝冷靜安慰於她呢!難道非得像她那樣憂思忡忡,愁容滿面,牽愁惹恨,哭哭啼啼,才算有情?正待辯駁,轉念又想,自問對於事親之事,已經盡力而為,還是別再添亂,隨她心裡怎麼評斷我這個女兒都行!

我願二老能快樂無憂地走到他們生命的盡頭,卻也明白,對於死亡的方式,每個人固然沒有選擇權,可人的最終結局,其實也都已在自己一生所有作為中做了一次又一次的選擇。

希望母親能選擇釋然些,對於父親病中的「無心之言」,和我靜中的「無情之言」。

死亡到底像什麼呢?我想到范大克的那首詩:從我眼底消逝。

是啊,真的沒什麼,逝者如斯,從我眼底消逝而已......


Gone From My Sight

I am standing upon the seashore. A ship at my side spreads her white sails to the morning breeze and starts for the blue ocean. She is an object of beauty and strength. I stand and watch her until at length she hangs like a speck of white cloud just where the sea and sky come to mingle with each other.

Then someone at my side says: "There, she is gone!"

"Gone where?"

Gone from my sight. That is all. She is just as large in mast and hull and spar as she was when she left my side and she is just as able to
bear her load of living freight to her destined port.

Her diminished size is in me, not in her. And just at the moment when someone at my side says: "There, she is gone!" there are other eyes watching her coming, and other voices ready to take up the glad shout: "Here she comes!"

And that is dying.

----Henry Van Dyke----
  
  
從我眼底消逝


試譯/夏子
  
獨自站在海邊/從我身邊揚起/一只白帆/迎向晨風/駛向湛藍深海/
她那美麗帆影藴滿力量/於我佇立凝望中遠颺/直到化作一枚雲中孤影/航向海天交會的地方/
  
身邊那人說/看啊,她走了/哪兒去了呢/
從我眼底消逝/如是而已/她依舊是從我身旁駛離的/那桅杆/那船艙/那檣楫/
她依舊負載生命能量/航向命運彼岸/

一如往昔/她只是從我眼前退去身影/就那一瞬/當身旁那人說/看啊,她走了/
而另一束目光正迎著她/另一個聲音正待歡呼/她來了/
逝者如斯/


2011/07/11 09:51:03

尋找蔣士傑

老人今年八十九,母親對逢九有所忌諱,我們於是決定提前幫老人辦一場小而美的九十大壽。

預備請來的都是他的至親晚輩,那之前一個月左右,他的心情開始忐忑不安,不斷問些個沒來由的問題,一下子問我由誰出面發帖?一下子又問可請了他過去研究院的同事沒有?他反復說的那幾個名字,都是我從小聽他提了又提,卻從未見過的人,其中有他終生感念卻不甚得志的長官,有他鬱鬱寡歡的姑丈,還有一個綽號叫陰陽臉的同學,他們都早作古了,而他明明也該知道,說什麽我是請不到他們的。

又過了幾天,他的問題更難回答,他問怎麽沒見發喜帖?家裏到底是誰要結婚?他說他已經結過婚了,如果再結,她就要哭了,她的手腕都流血了等等;而他說的她,究竟是母親?還是我記憶中那只木製小盒裏,一張泛黃舊照中那個和他一起盈盈含笑的女子呢?

我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怎麽回答他這一連串發自第五度空間的問題,只聽他也吁了口長氣,倒像是想幫我找答案似的,他說:你去問蔣士傑!他最近也搬來山上住了。

蔣士傑何許人?我沒聽過,父親過去的口述歷史中更查無此人,這得問誰去?

母親甚是不耐,她嗤之以鼻地說:你聽他胡說!他跟你奶奶同款毛病,這叫老番顛。

連著照顧兩代老番顛的勞怨,近來亦使母親話裏的煙硝味十足,為了怕母親這頭掀起戰端,我只好笨拙地解釋現象,我小聲說,是啊,他的幻覺越來越嚴重了。

然後我轉身安撫地拍拍老人的胸口對他說,好好好,我出去看看,你先好好兒默念阿彌陀佛,好嗎?

沒想到他竟一反平時溫和,斷然推開我的手,他說:我不迷信任何宗教!艾因斯坦說過,過去、現在、未來,都是一樣的!

呵,這倒是句明白話,物質不滅呀!這境界離佛所說的三心不可得也僅一步之遙了。

來到屋外,看著山下一片暮色中升起的燈火,我感到些微愧疚和茫然,對於那個聽起來熟悉又陌生,還帶點兒“特務兮兮”的名字,我竟然一無所知!

蔣士傑!蔣士傑?細細思量,悠悠隔世之感浮沉虛空,且答案似呼之欲出。莫非?老人的番顛,就源自那個他真真切切走過的顛沛時代?源自那些個長年累月針刺般扎在他心頭的事:顛倒的藍與黑、傾覆的山與河、分裂的國與家、和一個長期禁忌和壓抑下,必須反過來才唸得出聲的名字——蔣介石!

忽然心中若有所悟:或許,一切都非幻覺,只是他那真切的世界,眼看就要走出我們的視線。


2011/07/07 01:57:41

我的閱讀代誌——最愛幾多





夏子年來照顧二老成為生活重心,看生命衰朽,亦多感觸,然昔日抒情寫趣之筆似是鈍了,每有春抱秋感,還不及記,轉瞬即逝,到最後竟是欲語還休心境。

而UDN上,被夏子錯過的文海遺珠更不知凡幾,每每抽空兒上網也多匆忙,瀏覽幾篇好友近作或訂閱的好文,便又匆匆下網。然我感謝這方園地裏的每一位好友,其實你們都是我的最愛,你們的文字都是我於此間覓得的一方方青蔭,助我平復生活逆旅中時而顛簸、時而沉抑的身心。

說到最愛,“最”這個“最高級”的字眼,放在愛前,往往限答案於一,再多也只能少少許,但如果說到最愛的作家,我想於此“最愛”之後加上“之一”,這樣,就容許我們每一個愛書人弘揚博愛精神了。

其實任何文學藝術作品的動人之處,莫不在美,而美的魅力,總是誕生在作品的參與者,包括創作者與眾多欣賞者間最素樸純淨的心靈共振之上。孔子說:繪事後素, 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 也都揭示了芬芳自從中出,並不借美於外物的道理。內秀而外美,也是作家和讀者共同追求的是一個生命歷程,作家引領我們從最原始樸素的地方出發,最後也要回到最單純靜謐的境界,這樣,美的歷程,就是一個圓。

或許這就是爲什麽古籍經典裏的大哲,或像曹雪芹、托爾斯泰、赫曼赫塞、泰戈爾、普魯斯特、米蘭昆德拉、馬奎斯、遠藤周作……,這些享有盛譽的作家們,在任何讀者選擇最愛的名錄中會當然入列的原因,因爲他們帶給讀者的,往往不再是作家下筆當時的單向情感抒發或意象表達,而是書寫人與閱讀者彼此間激蕩出的有機體,是屬於性靈上最樸素、最奧秘、最易觸動、也最難發酵的啓發,就是這些珍貴的、只屬於讀者個別經驗與作家作品之間的獨特記憶、互動與感受,使大作家的傳世作品成爲經典,也使他們成爲讀者心目中的最愛。

上個世紀二、三零年代作家輩出,可惜在文學被政治陷詬的“蒼白歲月”裏,他們的作品不能輕易取得。其中最能感動我的,莫過於沈從文的邊城和魯迅的呐喊。而對張愛玲,我想很多女性讀者和我一樣,是拿來主義——拿來就讀,不甚消化,直到中年才能有所反芻。

如果作家或藝術家也可以是菩薩的話,那我覺得張愛玲是比較鼓勵了那些自渡者;而沈從文則更慈悲,比張更有渡他的能力 ,就像他筆下那個老船夫;至於魯迅,他就是一個外科手術的醫生了,他的筆永遠像手術刀一樣,剴切地直指一個民族靈魂最深處的沉屙。此外林海音的城南舊事、鹿橋的人子、還有赫曼赫塞的流浪者之歌,都是當年讀了又讀的最愛,也是對我年少心性影響最深的作品。

近年來眼睛不好,雖離楊絳所說“走到人生邊上”還遠,我卻已很少作系統性閱讀,小說更是少讀,因爲腳下現實生活,人世間種種境遇,已然是一本本讀之不盡的人生書。但每次返台還是會貪心地帶回半箱書籍,除了幾本經朋友鄭重推薦非讀不可的新書,有些竟連一頁尚不及打開。每日睡前多從床頭習慣性抽取一本舊愛,翻開哪頁是哪頁地讀上幾頁。

台灣作家中我喜歡年輕時的陳若曦、蕭麗紅,中年時的劉大任、龍應台、張大春,和老來的蔣勳及奚淞,最近因爲某種原因,我也比從前更喜歡黃春明。還有白先勇,我則是從台北人愛到樹猶如此,只要在台北,定不錯過他的崑曲演講。至於鄭愁予和楊牧,那是我們那個世代的“方文山”,直到如今,生命中達達走過的馬蹄聲無數,我的肩上亦已披上一襟晚照,風起的時候,還是會記起....,而那些美麗的錯誤,或許,已不是錯誤。

我很晚才接觸到大陸近代作家的作品,我最愛章詒和,或許該說景仰,我也喜歡與我同時代的史鐵生、王安憶、哈金,還有更年輕些的余華和嚴歌苓,雖然沒有機緣讀遍他們的作品,每讀一本,就自然會在心中不斷地拿他們和台灣同時代的作家相比,最後發現:兩種制度下的書寫者在生活中的取材儘管不同,但他們下筆時,莫不以自己性命書寫,心中所持所秉,也都是生命最本質的人性探索和關懷。

歲月如流,雖不知從何時起,舊時所愛書冊成爲藏書,床頭所擺,也漸漸被法藏經典替代了,然回憶或重讀那些篇章,便如校閱自己走過的時代,讓作者帶我回溯作品和自己人生的上游源頭,使我更貼近作者下筆時的心境,不像年輕時候讀書,貪多嚼不爛,或一味地人云亦云。我想是因爲歲月,讓我在人生中有了閱歷,懂得了他們文字的內蘊,我不敢說已成爲作者的知音,而是希冀自書頁打開的人生之鏡中,覺悟到更真實的人性,看見己身的不足和偏執,借以鍛煉更柔軟和更有包容心的自己。

2011/07/02 07:43:53

部落客拉拉手----多拉幾把手


引用文章:部落客拉拉手——最愛的五位作家


這回這精靈又童心大發,羅網中張羅來這場點名遊戲,生生把夏子又拉下水。網海浩淼,看來我這不擅浗泳的旱鴨子,非得趕快多弄幾個救生圈來不行。


水要我點名五位,立時映入腦海的聯網好筆成群結隊:浮光掠影攝影筆記北橋客姚嘉為whiteflower酷媽,哎呀呀,五位哪夠?就算水借我一把手,把咱兩的手指頭都搬來數數,只怕都不夠哩!那就多拉幾把手王明芙蓉白亞沙丘Sir Norton泥土saint李笠傅孟麗冏冏南鵲Rosy紙河石蕊13sbuyi……,還有好多潛泳者我只能姑隱其名,唉!並非夏子仗著自己年紀優勢,以爲活得越老,便可點得越多,實在是聯網上數不勝數的高手如雲,亦如滿天星斗多到系繁不及備載。


至於挑選五位最愛作家,更是難上加難,所倖只是網路遊戲,夏子就勉爲其難:


曹雪芹、沈從文、泰戈爾、赫塞、遠藤周作

其餘最愛,容夏子得閒,再寫一篇閱讀代誌補述之。


2011/07/02 02:23:14


何處清風不舊家

謝盡解語花
散罷木浮槎
暮靄千山外
清風是舊家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蘭桔巷十號,在福建閩侯后官縣的前來魁里。那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現在經常回去的地方。

所謂回去,幾乎是隨時以現在進行式,在每日一定劑量 Namenda 的“幫助或催化”下,讓過去的浮光掠影重新拷貝,並在他的腦海裏日夜不斷地放送。

他太害怕自己會和他母親一樣,讓阿玆海默症和其他身體的敗朽,來把他僅存的一點回憶噬蝕殆盡,他已經開始更頻繁地二便失禁,在妻子長年累月的抱怨聲和兒女 靜默的服侍中,一點一滴失去一向堅守的、屬於軍人的、家父長的尊嚴,他更害怕自己的大腦很快就再沒有任何動能發出指令,支持他的呼吸心跳、維持生命的溫 度,來幫助他在即將踏上的孤獨又荒蕪的途徑上,完成這最後的看破和放下。

我時常在白天做家務活的時候,或夜間專心上網的時候,聽見父親半睡半醒的,以濃重而又含糊的鄉音,說著那個巷子裏的一些事,這光景像極了晚年的奶奶。不曉 得是遺傳,還是所有的人老了都會這樣,不約而同地做同樣的夢,說同樣的話,他們時常會跌回自己出生的時空,時常在被他們自己飽含鄉音的夢話聲吵醒後,眼神 裏還聚滿奇異的光。

我開始相信,不管在現實或夢裏,對所有的老人而言,老家都是個聖地,是起點也是終點,我甚至相信,老人們活到一定的歲數,自然會有一種超能力,可自由進入到自己去後來前那虛幻的真實中任意遨遊。

“前來魁里….”,每次他幾乎都半閉著眼睛,似睡似醒,也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這里啊,想來也就是個弄堂,是現在人俗稱的巷子,為求簡省,大家管它叫來里巷……”。

前些天他又對著來向他辭別準備回台定居的侄女兒玉貞提一次“來魁”的典故,還告訴她是哪幾個字,仿佛從未說過似地又說了一遍:

“……然後啊,年久月深,鄉里中有風雅之士,就憑了來里巷的諧音,把他寫成蘭桔巷了。”

我轉而對滿頭白髮的堂姐笑著說:“姐姐,這一段我聽過無數次了,小時候我都以爲他說的是垃圾巷呢!你們好好兒聊,我給你們削水果去。”

對於老人們老愛去爬梳那些舊時代裏的舊事,我其實是愛迴避的,因爲那總不免要面對那些不怎麽令人愉快、又滿是灰燼的歷史塵埃,而我尤其對父親的往事塵埃過 敏。我想起兒時,還不知道蘭桔到底是哪兩個字的時候,就仿佛嗅得出那裏的特殊氣味,可我從也不想問清楚,只一個人傻傻地從父母的鄉音裏推想,總以爲沒錯, 父親說的就是垃圾巷。因爲我確信,塵埃和垃圾,總是有關聯的,這是我年幼無知的腦袋裏,所能想出的對父親出生地名的奇怪聯想。

張羅好水果,我分碟端上,每個碟子裏各放三色水果,蘋果、水梨和加州橙,只有父親那盤,他說不要加州橙,說是怕酸,其實我很親楚,父親怕的不是這個,他是怕食那多汁液的加州橙時從口角流出的汁液,若不慎又滴了滿身,會讓母親當著客人的面轉移話題,嫌棄起他的老和無能。

他和侄女兒沒差幾歲,所以都還記得小時候在家鄉的生活,這會兒他們果然回到小時候,聊到來魁里弄一年中總有好幾次熱鬧的廟會,他侄女兒問:“什麽日子呢?”他說:“農曆五月十三,這一天拜關帝爺。”

他侄女兒說:“嗯,我只記得有七爺八爺踩高蹺,滿大街的人跟在後邊拿著香,向前走兩步拜一下,再向後轉,又拜一下,那是拜什麽?”

“哦,那是天君誕,農曆六月十六,天君殿拜香,拜王天君。”

遞上剛沏的七葉膽,我聽見父親這個神速的回答,知道他那日神志清明,所以腦子裏的靜態儲存器又可以重新啓動了,但也有些小小的意外,心想他這個無神論者,今天倒說了這些個,而且還會記得廟會拜神的日子,真是新鮮。

於是接住父親的話,我對母親和堂姐說:“我們小時候在台中也看過拜拜,不曉得他們拜的是不是王天君?”

我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台中上學的路上,每年總在一定的時節裏,連續幾天見過路上這種類似廟會的做醮,醮祭的場面熱鬧非凡,堵住往來行車不說,有時連腳踏車 也要繞道而行,也曾見七爺八爺踩高蹺,黑白無常出巡的樣子,青面獠牙很是嚇人,狹窄的馬路旁搭起戲台子,台上台下人聲鼎沸,鑼鼓喧天,香煙繚繞……,甚至 我也曾跟著幾位要好的同學在放學後,受邀去到一位本省籍的同學家裏,在她家的大曬穀場上吃過拜拜的辦桌,曬穀場和房舍坐落在一片稻田中,紅磚砌起的閩南式 建築屋宇兩頭微微翹起,中間大門上高掛一塊寫了隴西堂仨大字的匾……,可我從來也沒弄清楚過,究竟他們拜的是隴西來的祖先?媽祖?佛祖?或者,也是王天 君?

那時候的我,也和父親一樣,把民間拜神儀式嗤之為迷信,我住的眷村裏,沒有一戶有著在地人那種田舍和屋宇,大家的父母都是離鄉背井,大家的祖先都是父親手寫的牌位,像是流動戶口,仿佛我們生就是一群無根之人。

堂姐說:“台灣拜不拜王天君我不曉得,福州,王天君的神龕廟在于山上,小時候去爬過于山我記得,開放以後回去,聽說所有的神龕神祉,在文化大革命時都搬到一處“集中管理”了,搬到那兒還真的不知道。”

“共產黨不是無神論嗎?幹嘛連神祉也要集中管理?難道不怕神仙們聯合造反?” 我打趣地說得堂姐呵呵笑了起來,回說:“大概他們把信神的人的腦袋集中管理起來,就不怕神仙造反啦。”

王天君是道教護法三十六天尊之首,原來是玉樞火神......


----待續----


2011/06/25 07:48:56

往來千里 出入十年——給水的話

Between going and staying,
I find myself in the middle of an eye,
watching myself in its blank stare.
The moment scatters. Motionless,
I stay and go: I am a pause.

這季節水珠忙著孕育
形式是人類的基因
蟲兒們佯裝不知
鳥雀們,故作不察

直到水珠即將分娩時刻
蟲兒與鳥雀們才忍不住揣測紛紛
那嬰孩是善是惡
出生爲人類之後命運爲何?

——水言語:[。]


序/夏子

水 當然是流質的。第一次在水的“純水游離”部落格裏識得她,那游離的姿勢擺盪在文字間,給人以若游若離的感覺。那時我揣想著,若游若離,也許只是她人生某個 階段的心境,也許就是她下筆當時的處世態度。然而她的書寫,的確是如此:一方面帶有水式的細緻與敏捷、靈動與生機,那豐沛而活潑的語言形式,常常讓讀者在 虛擬的網路閱讀中,補捉到靈性真實的溫暖;然而另一方面,她那不能自抑的慣性傷鬱,又似無孔不入地貫穿她書寫的全部流域,構成水文的內蘊,沉鬱的有機質, 宛如水中的萍藻,讓人不經意間瞥見一切現實裏最終難以迴避的虛妄。

在近十年的時間之河中,水是個詩文的度身者,她以獨特的游離之槳——詩化的語言和意象,不斷滑動她心靈中湧動的波潮,並於波潮的上下浗泳中,表現出流質的人生體驗和游離的審美情趣。

在 這本集子裏收錄的三十四篇文章中,長詩佔了二十九篇,散文、小說亦皆有之。水的詩都很長,以仿商籟、又類散文的形式寫成,有章節而又分行,不押韻但有節 奏,意象豐富,又很有故事性,劇情似夢境,卻也見起承轉合,但它們全都有詩的內容,也就是詩意。詩的意境,是詩之為詩的第一義,它該源自詩人的真摯。讀水 的詩文,感覺有一種源源不斷的、如心跳般的原動性詩感,自她內心和外境的交感中迸發而出,而正是她這直見性命的真性抒發,推動了她作品中感性哀傷的字句、 抑揚頓挫的節奏、清越跳蕩的旋律、和不拘形式的體裁,而吟詠之間,又給讀者以憂思難溯、意境纏綿,哲思閃爍,有餘不盡的感動。在這裡,容我暫且以我極爲貧 乏淺薄的詩知識,妄自將水詩歸入介於詩與散文間的一種“沒著沒落的文體”——散文詩,不知這是否也多少符合了水文字裏若游若離的精神?

水是 天生的詩人,所以她一開始就仿佛爲詩人請命似的,要讀者《原諒詩人之必須》。詩人的確有很多的不得已的、無辜的“必須”,詩人以言志爲生,耽溺、搞怪、天 真、急智、優柔、誤謬、過於不敏,這些詩人經常被要求原諒的“必須”,正是他天生麗質的言志資本,但除了這些,詩人也和其他任何非詩人一樣,“必須”要吃 喝拉撒、“必須”要生存於世。詩人向外看時,面對時代及環境的急速變遷和騷動,他 “必須”承受遠比一般人更巨大的內心矛盾和創痛;而向內看時,詩人又 “必須”比一般人花費更大的氣力,以保持與時俱進的開放和吸納,才能將內心對生命的矛盾和情感的痛傷,轉化爲詩創作的泉源。水以這首“原諒詩人之必須”寫 出現代詩人以及詩創作的困境,這是詩人的矛盾,更廣義的說,也是任何一個“必須”不被毀滅、“必須”存活、“必須”向前發展的生命體共同的矛盾。所以,我 們怎能不自求開解?怎能不原諒這些必須?

在水文中還有一個大塊面的背景色調——紀念和傷逝,大量的悼亡語言反復出現在不同的篇章,不管是對 木棉花的《木棉花樹的告別式》、對黃宜君的《延吉街138巷即景》、對三毛的《我和我的MASCHERE——念三毛》、對張國榮的《未盡遺書——念哥 哥》、對崑曲和湯顯祖的《相看儼然——姐妹書》,還是最後的短篇小說《封影》和《雨後》中,都寫滿對逝去的友情、愛情、婚姻、生命及時代的傷逝情節。

逝 去那些我們曾經全身心認以爲真、愛以爲真的東西,比如目睹風華正茂的生命倏忽摧折、或經歷理想之愛的瞬間墜落,的確是令人傷痛難當,水的文字除了傷逝,對 於時代和社會環境壓逼下帶來的理想摧折或幻滅,也有深深的詰問。但如果我們往更深層看,水幾乎同時也在她的許多篇章中,以獨語或自問自答、自解自證的方式 回答了這些詰問,生命也許永遠無法逃避肉身腐壞所帶來的創痛,但他的靈魂可以不被毀滅。

在記憶一次青春,如《第27個街角》、《擊壤歌》、 一片土地,如《生息之壤》、《當美麗的北方不再……》、一段歷史,如《鄭成功船歌》、一趟旅程,如《穿越亞利畢爾省——單程旅行》、一個時代,如《起 來,!與我同去!》、一種傳媒,如《狀況外的消息》、及種種我們不斷遺忘又不斷記起的語言、風俗、信仰,如《忌中》等等這些篇章中,我們也看到水以緬懷、 質疑、反思、影射、嘲諷、甚至批判的口吻,透過不斷翻新的文字語言、抽象變幻的意象符號、繁複幽深的情緒意念,進行著一個女子對自身愛情真性的探索與追 求,和人性中對自我性靈深化的認識與實踐,而所有這些也正反映了一個世代在走過的時代浪潮中、在留下的共同記憶裏的深切自省。

不但如此,水在《懺情書》、《被喚醒》、《夜間飛行》和《八又二分之一》等文字中,也多次檢視了那正在以風起雲湧之勢、向我們鋪天蓋地而來的、足以顛覆一切舊思維、舊時代書寫形式和人際關係的網路、科技革命,反省它們究竟給我們的精神文明帶來了什麽?

深 入閱讀了水的這些文字後,引我去思考:如今無論是書寫還是生活,我們其實都來到一個轉折點上,並且盤桓多時,進退維谷。我們生存的大環境無復亙古以來規律 的往復循環,它似從久蟄的沉睡中蘇醒,以足以令人顫慄之姿,時時昭示著充滿威懾的警語。我們回望身後的歷史,數算著無數雄渾偉大、驚濤駭浪、可歌可泣、甚 或哀婉淒惻、齷齪難堪的故事,但除了漠然無助和啞然失聲,我們竟別無表情;而向前看,那條即將向我們走來的路上亦似荊棘載途,究竟這斑雜的世象會將我們無 法透視的眼神引向何方?還是就這麽一路在困惑與矛盾中,遞嬗我們逐漸退化不敏的肉身基因,等著注定的衰朽到來?

而這個較大的命題,其實在部 分詩文與其註解中,以及在水和朋友的文字往還中,也都曾給出答案,或即便沒有答案,也使我們從中清清楚楚的看見、聽見自己曾經走過的時光、土地,並感同身 受社會變遷帶來的生活方式的改變,在我們身上留下的烙印,於是,用這些共同的記憶和心聲,凝聚起一方水土裏許多個別的、孤獨的、桀驁不馴乃至受傷的靈魂, 竟發覺,啊!原來我們有著如此接近的血緣,這血濃於水的情感,於是使得傷逝之意義有了更綿久的引申。是的,有些東西逝去,看似一去不復返,那些將來的,似 也難免於最終毀壞,但只要活著,就能感受,其實這些全都將匯流到我們的心靈裏,那裏匯聚的力量,將成爲這座島嶼上、這個世界上、以至於整個兒宇宙裏,各族 群繁衍、血脈相融、世代相傳的源頭活水。

終於,在茫茫的網海中,這會兒,她畫下一個階段性的句點——水言語:[。],用一個句點打破自己過 去的一片沉默,多奇怪?在書寫上,一個水珠般的句點,可以是一篇文、一首詩、一段書寫生涯告一段落時的告示。在生活上,一個水珠般的句點,可指向一件事 功、一份感情、或一段旅程的完成或放下。但這是我對水的了解:在追溯前塵、自寫心聲之外,在留與走之間,這個水珠般的句點不是結束的意思,應該是不輕易自 足的水繼續向前探索、向前開展的另一個開始,正如她在“跟結束說開始”這首詩中說的一樣,跟水的句點說:開始。

在結束這篇文字之前,讓我也用一聲“開始” 祝福水。

2011.4.25.寫在水的《游離》出版前

http://blog.udn.com/water530/5198141


2011/05/07 04:31:23

清明二三事



對漂泊的人而言,故鄉是什麽呢?故鄉,是祖先流浪的終點?先人埋骨的所在?自己呱呱墜生的地方?還是心靈的終極安頓?

他以爲他就回去,沒想到越走越遠。長長的旅途,他每離開一個地方,總以爲只是暫時,去去就來,但走過的軌跡,就像放飛風箏的那條細線,越拉越長,長到故鄉望不見,長到望不見故鄉。

他鄉的暮色蒼茫中,遠望鴉雀歸盡,生命也終要零落,回望倏忽逆旅,一程程盡是行腳匆匆,鴻爪無痕,他想,即便長壽若此,人間尚有留連,若說別時容易,往往其義正反,當此臨別,或許踟躕片刻,反是從容。

********

這一年來,很多晚輩朋友來看他,他們都是來向他道別的。老人知道,每一次見面都極可能是最後一次,臨別的時候,他會緊緊握住他們的手,說:“你來看我,我很高興,珍重了”。

我注意到他都沒說再見,連請代爲問候他們的長輩或朋友也省略了,只是把不拄拐杖的那隻手舉起來,在腦門前晃晃,像是行軍人的致敬禮。

和他同輩的夥伴們,多半也都先他一步走了,所以我這一兩年來,也頻繁地替老人出席了許多次告別式,包括堂叔的基督教儀式、兩位舅舅的佛教儀式、還有其他幾 位長輩的一貫道和天主教儀式,透過一個個莊重的告別式,我看到的是每一位長者生前的信守和誓約,護持著他們生命長途上這無比端嚴的去來。

而老人沒有宗教信仰,他一生所秉持的三不政策,頭一不,就是不信教。不信的理由,正是因爲他入世得太理性,使他無法執迷於任何一種宗教。他常用孔夫子的那 句“未知生焉知死”,來質疑人們對未知世界的種種狂迷,而這句話也同時期勉著他的篤信——認爲生,就是在有限的生命,和有知的世界裏,竭盡所能,本分地爲 人、平和地處世。

年輕的時候,他因戰亂寄身行伍,流離顛沛間,曾以“主義”爲安生立命之基,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主義就是他的信仰,也爲此奉獻了大半生心力,直到後來這主義遭逢歷史浪潮遺忘、乃至於遺棄,到頭來成了對他這一輩人信仰的最大諷刺。

但儘管如此,他還是這主義忠心耿耿的護持者,黨員十二守則(就是青年十二守則),他到現在仍背誦齊全,兒孫們或覺驚異,但我曉得,這是他當年曾以之立身立 命、並篤信力行過的真理,怎能遺忘?前幾年還健朗的時候,他可以一個人搭灣區捷運到舊金山去和朋友聚會、去參加雙十節僑界的升旗典禮,直到現在去不了了, 他還是按時地繳交黨費。

那天看見他端坐在書桌前,以顫抖的手,恭謹地在支票上簽名,又在黨員聚會通知書的回條上寫下自己的黨齡時,感動得直想哭,我突然發覺這其實和他的政治血緣 或意識形態並沒有關係,他早把自己對獻身效力過的過往的緬懷,化作默默的感恩和盡其在我的回護,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做人的態度?一種虔誠的信仰?七十年的堅 持不渝,有些基本信念在他心中並未幻滅,因此只要一息尚存,他說什麽也不能放棄回護這信念的責任。

死亡是人生的句點,一切人世的獲得和成就,將截止於死亡的一刻,而生前的失敗和痛苦,也不可能依賴死後的補贖。如果一個人不想讓死亡成爲自己唯一的結論, 那他在活著的時候,自會好好兒地把握著有限的生,盡量地完善自己生的意義。而老人這種堅持到底的生命態度,正是他對我輩的不言之教。

多次問他死後要採何種儀式送他,他的答案總是:都可以、隨你們、我沒有意見。是啊,那當是人子之事了,他管不著。而我也從中得見,當生命面對沉沉暮靄,一句沒有意見,其情何等溫雅,其言何等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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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了水果和報紙給二老送去。行至母親小院兒時,隨手在園裏剪了幾朵花兒,進門往那只空了多日的水晶花瓶裏一插,徐徐注入清水,立時間,瓶底鋪墊的,那白綠相間的水晶石,把這幾朵海芋和黃色鳶尾,輝映得生意盎然。

泡上一杯清茶,再將買來的四色水果,擺置在一只水晶圓盤,並了瓶花,逐一攜至書房的電腦前。

打開電腦,把去年清明前就存在 Desktop 上的一個檔案叫出,那是一張舊照,前年清明節,我回台掃墓時,在高雄燕巢鄉,爺爺奶奶臨湖的墓園前所攝。數位相片上,兩位老人家的音容笑貌,還宛如生時, 墓碑上所刻何方人氏、生卒年月,以及當年立碑的子孫後代姓名等等,亦仍清晰可見。

鮮花素果,亹亹佈置如許,我在熒屏映現的墓前佇立片刻,今天不燒香,只將書房百業窗轉開,讓煦煦陽光灑滿一室,也讓這份追念先人的心意圓滿起來,我想,這更勝過香煙繚繞裏的哀思吧。

安靜地行禮如儀後,我來到客廳,看見老爸又斜躺在沙發上打盹兒了,手中的報紙也滑落在地。近來他常日夜顛倒,為怕他夜裏失眠,我們總是要他白天別睡,他卻悠悠說,等你活到九十歲就知道了。

我俯身拾報,紙張折疊的動靜驚動了他耳裏的助聽器,讓老人睜開眼睛,一見是我,他說,你來啦,今天報紙呢?他完全忘記剛才手中正看的,就是我剛才攜來的那份。自然,更記不起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扶他走進書房,看到書桌上擺置,他恍惚問我,今天是爺爺還是奶奶忌日。這是第一次,堅持慎終追遠的他,遺忘了今日清明......

2011/04/06 11:25:55

辛卯大吉



夏子向您拜年 祝願身體健康 事事圓滿

2011/02/02 13:00:06

眷戀寶島那一村








彳亍……在你窗前,我以眷戀之筆清點,老來,這一枚枚,夢的印記。

你習慣把永不棄守的心,兜在喉頭哽咽;把跋涉的風霜沁入骨血;把顛沛過的臉染成一張張蠟黃,一張張的你,於是曡成讎慨。

漸漸你習慣懨懨然,以竹籬編織一座小小城垛,囚籠般聚攏一群趔趄的鳥,好憑弔那次,巨大的失落。

你習慣兀自訕笑,以寥落干戈匹配凋零身世;任一葉海棠魂魄,穿越時空向度;從假寐的心土上,抽一芽青。

你習慣了手上的厚繭、腳下的泥、日頭下的汗水、榕樹下的晚風,你終把曾經——那高高擧起的誓言、倂了久久懸置的痂,寄回1949。

當寓言開始它深刻無奈的教誨,當平地開始拔起樓群,逼向搖晃的你,你習慣說:老了!回不去了!趕了一生的那條路,終於知道 ,漂泊,是我的名。

大度的影子沒入廢墟,仍不改其詼諧本性,你說:

幸好老去,我還有一段生涯可以......說與年少;
幸好回不去了,我還有一個故鄉可以......詠詠鄉愁;
幸好漂泊,我還有一整座島嶼的眷戀可以......熬煮成詩。

2011.1.16 陪二老看“寶島一村”北加巡演有感

延伸閱讀:我的寶島一村
http://blog.udn.com/monostich0712/2863980


2011/01/18 03:28:40

百年彳亍




我的父母已老態龍鍾,如今父親很少步行了,即使在屋裏拄杖走路也需人攙扶,母親的氣喘痼疾也常使她不良於行,每次扶著他們走路,他們抬不起的腿腳和地面摩擦時會發出一種獨特的聲音,加上一旁攙扶者小心翼翼的步伐聲,就錯落出彳彳亍亍的聲響。

這聲響也讓我想起爺爺奶奶的腳步聲。我小時候他們還不太老,大概也就是我現在的年紀,但從前的時代年月不好,疫病加上戰爭奪走了許多人的性命,幸存者也多半未老先衰。

記憶中的爺爺寡言,他幾乎從不對我們提他當年在洞庭湖佈雷隊的英勇事跡,想必是身手不凡,要不怎能在日本人的砲火中出生入死?但後來不過六十開外,他就拄杖走路了。

奶奶則更不用說,她年輕的時候裹過幾天小腳,她說幸好民國解放了她的腳,可雖然丟了裹腳布,卻從此不能大步行走,她這一生再也不知道“跑”是什麽滋味兒。

從我有記憶起,他們走起路來,就是小步行走,時走時停。許是從亂世的驚恐雜遝和劫後的卑微委屈中走來,他們只能以謹小慎微的步履,在時代的更迭中勉力而行,直到他們躺下,那些個生時的足跡,不多時也就被那時代消逝的浪潮逐漸滌去。

但回憶起他們,特別是寂靜的夜裏,我還會聽見他們行走時的彳亍之聲——那仿佛是百年來,一個個舊時代遠去時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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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在看齊邦媛寫的巨流河,有一個很強烈的感覺,是我看龍應台大江大海1949時不曾感覺到的,那就是真實感,倒不是說龍的大江大海寫得不真實,或我對二者為文有所評比或偏好,而是深知歷史在她們身上的刻痕不同。

雖然我看大江大海時,也爲龍應台筆下那些真實的故事動容,甚至哭出聲來,然而齊邦媛巨流河裏所流淌的悲傷,是刻骨的、埋藏在心底不知要對誰說的。齊今年八 十五歲,她親歷的那個時代還未遠去,記憶的巨流河裏,一個個聲音和身影,卻將化作零星碎片,掛上斷代史上必朽的枯枝,她怎能讓這些在心中翻滾多年的海浪, 像衝擊到啞口海的浪濤般,就這樣聲消音滅呢?

就像父親一樣,很長很長的時間裡,他們那輩人在歷史的跟前,選擇閉口、壓抑、絕口不願提起當年。巨大的失落,使他們在情非得已的恩斷義絕中,草草地結束青春,任歲月一點一滴埋葬自己顛沛的前半生,在木然的孤獨和莫名的憂懼中了卻殘生。

奇怪的是,作爲失敗者的後代,血液裏大概生就潛流著他們曾經受的不平和委屈,我不知怎地,老是想為老人家們向歷史喊冤,爲的並非替上一世代討回幾分歷史的 公道,而是想在歷史賡續中護持住那份血脈相承的秉性,我總是想將來我也可以對孩子們說,從前從前,你們的祖父母、外公外婆如何如何.....。我想龍應台 也必是在這般心情下寫了大江大海1949。

兩年多前,父親因心肌梗塞送醫急診,所幸急救得宜,得以續命。回家的第二天,我們陪二老看電視,鳳凰台正播放一個老兵的回憶錄,廣告時間,緩和一下傷感的 氣氛,我們把電視靜音。這突如其來的安靜,好像清場般地,為父親鋪墊一場講古的序曲,沒有開場白,只聽他話說從頭,他說:我就從民國三十八年五月八日講 起.....,這一開講勢不可遏,連續講了九十分鐘,連水也沒喝一口,我在一旁先是默記,後是掄筆疾書,深怕記不周全,錯失了屬於他的“歷史真相”。

第二天,我買了錄音筆去給老人,我和他說,健康長壽,使你等到了一個可以說的時代和環境,雖然共鳴者已稀,然而如果你不說,我們將來也沒有什麽故事可以告訴子孫,你那段巨流河般的歷史,也就永遠的啞了.....

如此這般,經過父親斷續的錄音和我事後的整理補記,有了《百年彳亍〉的第一部——恆秉斯章(父親的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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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1/02 04:21:22

幸福的告別



秋天的午後,我剛自一場幸福的聚會離開,離開時,站在門前的是主人公的子媳,他們含笑遞來一盒壽司和一個印著燙金字樣大吉大利的紅包,我打開來,裏面是幾顆紅紙包裹的利是糖。忽然升起一股敬意——對剛才相片裡那位微笑和大家告別的長者。

她要大家今天相聚,是爲慶祝一個生命的豐收,見證她過去八十年的所行所愛,無一不是對生命最完美無缺的奉獻。

準備離去的心情,我揣想,那定非易事。首先是捨盡一切,如果還未知目的地,可能更怕背負一無所有還要獨自漂泊的行囊,做一縷無枝可依的孤魂,誰不怕?

可長者卻在生前去後淡定優雅,仿佛視死如歸。晚輩們只見她從一貫道修持有年,臨行前仿佛預知時至,先到理容院裏把儀容整飭得雍雅,正待起身離去,心臟忽然 停止運作。兒女們趕赴醫院,從她的隨身袋中找到她的遺囑,要求臨終前放棄插管和一切徒勞無益的醫療折磨,希望子女爲她在剛離去的八小時間誦經助念,從容赴 去的心念堅定不移,以致能在彌留狀態下,爲自己做主,解脫大體於月圓的子時,似是有意喚明月相伴,又如請來觀音接引,讓自己的靈魂安然上路。

回程時,車在依山傍海的公路上繞行,金秋的陽光,一會兒灑滿山坡,一會兒從海那邊涉水而來,粼粼的波光耀眼,使我不期然閉目,仿佛間,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讓我自長久的沉默和昏睡中清醒過來,眼前的山海連綿起伏、相依相偎,似是大自然張開的雙臂,懷抱了那剛離去的生命。

往生者灑然,追念者安然,他們比她生時更愛著彼此。我羡慕這場幸福的告別,也相信在人生的最後一站,還有能量讓愛啓程的她,並非孑然一身從這個世界退隱,而是從此放懷大千,讓生命融入秋的豐實與圓滿。

2010/10/10 23:05:33


三等公民



人說過去華人在美國常遭受歧視,有如二等公民。老爸卻說他是三等公民。

我問何謂三等公民,曰:等吃、等睡、等死。

現如今老爸的日子,規律得有如分秒不差的時鐘,每日三頓兩點心,好像幼兒園的孩子,或是正在坐月子的產婦,時間一到,我們就會把好吃的端到他跟前,他一般 是照單全收,對食物從不挑剔,而且速戰速決,十分鐘之內就吃到碗底朝天,這可能跟他年輕時打過仗、逃過難、總是珍視一粥一飯有關係。

除了吃之外的時間,他多半臥在沙發上看書報,間或半眠半醒地打盹兒,一則新聞或一篇文章,來回看上十來遍,一轉眼渾然忘了它說的什麽,既不喜歡做運動,六 根對六塵索性也就不甚相應,而老人的睡眠本就短淺,日長已渾似歲,當這“閒時方覺寸陰長”的感覺,也順著黃昏一路發酵到天亮時,安然入睡,不覺就變成夜裏 對著天花板數羊時的奢望。

至於等死這一條,則在家中引發爭議,只因這兩個字,出自一位日薄西山的九旬老人口中,會否給人以坐以待斃的消極感受,這姑且不說,但它著實讓親人聽著心裏 不好受,會以為他活得不耐煩或不快活。於是我和媽媽就跟他抗議了,我們請他別說等死,因爲只有當一個大活人完全沒了生趣時,才會說自己在等死。

他知道後,沒多說什麽,經過一兩天的沉默,日昨他又鄭重其事地對我們宣佈,他決定把“三等公民”的身份改了,改成“三等一沒有”。

我心想老爸真真老糊塗了,怎麽會師法陳水扁也搞來個什麽“一沒有”,而且這樣聽起來,境遇比原先的三等公民更差了些。

只見他老神在在地說:三等,還是維持原案。

我一聽之下急了,維持原案叫啥改呀?一等都不等,我馬上發難。

他已拒絕使用助聽器,我只好在紙上疾書:等吃、等睡,這是事實,也是您日常作息的真實寫照,我們可以接受。但等死不好聽,可不可以把等死二字改一改?要不,咱改成等長睡(長睡是福州話,長眠的意思)好不好?

他瞄了一眼,看似一臉無辜地說:沒有意見!頓了一秒,老人見我們還沒啥反應,冷不丁接著說: 這就是一沒有。

過去類似這樣的一語雙關,肯定會把一家大小都給逗笑,冷面笑匠雖然老了,耍幽默的功夫一直都還寶刀不老。但如今這個一沒有,聽起來有些聽天由命和任人擺佈的無奈和傷感,反倒成了讓我笑不出來的“意見”。

他自己倒是笑了一聲,並說不管是對等死、等長睡,甚或對死亡這件事,他都沒有意見,只是敬候天命,就跟他每晚等睡一樣——敬候天明。

每日照顧二老的生活起居,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在面對生命無可奈何的衰敗中,他們希冀平靜到老的心情背後,其實隱隱然藏著一股巨大的焦慮,一股源於對去後來前一無所知的畏懼。

生有生的課題,死有死的。而我也只能揣想:生似個謎題,撲朔迷離;死似謎底,原來如此!並祈禱生死情景轉換間的漫漫等待,能似拂曉前,一枚遲來卻透徹的醒。

2010/09/23 06:48:05

無聲燕去太從容


我追到你人生的邊上,虛空之中伸出手去,一道生死鐵壁,一如虛空之不可逾越。
多想還像從前那樣,在我的窗櫺上看見你淡淡的笑顔,淺淺的問候,問我安好,或說些打氣加油的話,如今我的這些希冀,就算你能知道,可還有回護的可能?
我在心裡默默再背一句,朱自清的匆匆: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可有?飛去的燕子,可有再來的時候?我不肯相信虛空中失卻的友情,竟讓我簌簌落下真實的淚水。
循著佈滿青苔的小徑,和我們往復的足跡,只能走到這兒,回頭看看這座城裡,曾經我們相遇的阡陌間,那些寒暄,短暫的別離,各自攀過生命中一個又一個山頭的艱難,你溫暖的迴眸,眼神中那些再生的勇氣,給人以鼓舞的熱忱,和從容的笑,還有那些吟嘯徐行間你觸發於心的微悟,都是那派一簑煙雨任平生的瀟灑。如果人生是夢,這裡標記了你樹立起的無聲心法、勇敢的清醒、一處處向夢謝幕的碑亭。
而走到這兒——你在這世間的最後一站,你說累了,只能陪我們到這兒,我卻還當作平常告別,以爲是要回見的,但你飛離,朝我們輕輕揮手,似乎是說:回去吧!別記掛我暫時的遠行!也似乎在說:放心吧!有一天你們必能像我一樣,明白從一場夢境中清醒,並非太難,太遙不可及。

不捨的我,但願有一種力量,能衝破幽幽冥隔,投寄去一如你儲存在我們記憶之中的溫暖,和你遺留在人間的光熱。
但人走後是什麽使她還繼續存在我們之間?不就是生時的一點憑藉?憑藉她生前對家親眷屬的愛和奉獻,憑藉她生時的言行功勳,憑藉她留給世人的記憶,而凡此種種,說到底,都只是生者私心的自我慰藉和不捨,延續不到她寂滅後的旅程,更何況關於她究竟的歸宿,設若她心向淨土樂園,自亦已具足十方端嚴,又何須揣著此生的牽掛?
所以,燕,你的飛離,給我的真實感受,並非我們送走了你,而是你送走了我們,和一整個曾經有你的世界。了無牽掛,超脫於世的你,就朝你嚮往的晴空樂土,盡情飛吧!

而我們背過身,帶著你教給我們的從容不迫,繼續向前,也許越走越遠,直到看不見你,也許越走越近,直到我們又再度相逢。
*謹以此文追念格友燕。
**手抄心經回向給燕,願燕已得大自在。
***‧‧☆燕 ‧ 窩巢 ★‧‧‧ 網址:http://blog.udn.com/fshuyen
2010/08/11 06:5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