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等公民



人說過去華人在美國常遭受歧視,有如二等公民。老爸卻說他是三等公民。

我問何謂三等公民,曰:等吃、等睡、等死。

現如今老爸的日子,規律得有如分秒不差的時鐘,每日三頓兩點心,好像幼兒園的孩子,或是正在坐月子的產婦,時間一到,我們就會把好吃的端到他跟前,他一般 是照單全收,對食物從不挑剔,而且速戰速決,十分鐘之內就吃到碗底朝天,這可能跟他年輕時打過仗、逃過難、總是珍視一粥一飯有關係。

除了吃之外的時間,他多半臥在沙發上看書報,間或半眠半醒地打盹兒,一則新聞或一篇文章,來回看上十來遍,一轉眼渾然忘了它說的什麽,既不喜歡做運動,六 根對六塵索性也就不甚相應,而老人的睡眠本就短淺,日長已渾似歲,當這“閒時方覺寸陰長”的感覺,也順著黃昏一路發酵到天亮時,安然入睡,不覺就變成夜裏 對著天花板數羊時的奢望。

至於等死這一條,則在家中引發爭議,只因這兩個字,出自一位日薄西山的九旬老人口中,會否給人以坐以待斃的消極感受,這姑且不說,但它著實讓親人聽著心裏 不好受,會以為他活得不耐煩或不快活。於是我和媽媽就跟他抗議了,我們請他別說等死,因爲只有當一個大活人完全沒了生趣時,才會說自己在等死。

他知道後,沒多說什麽,經過一兩天的沉默,日昨他又鄭重其事地對我們宣佈,他決定把“三等公民”的身份改了,改成“三等一沒有”。

我心想老爸真真老糊塗了,怎麽會師法陳水扁也搞來個什麽“一沒有”,而且這樣聽起來,境遇比原先的三等公民更差了些。

只見他老神在在地說:三等,還是維持原案。

我一聽之下急了,維持原案叫啥改呀?一等都不等,我馬上發難。

他已拒絕使用助聽器,我只好在紙上疾書:等吃、等睡,這是事實,也是您日常作息的真實寫照,我們可以接受。但等死不好聽,可不可以把等死二字改一改?要不,咱改成等長睡(長睡是福州話,長眠的意思)好不好?

他瞄了一眼,看似一臉無辜地說:沒有意見!頓了一秒,老人見我們還沒啥反應,冷不丁接著說: 這就是一沒有。

過去類似這樣的一語雙關,肯定會把一家大小都給逗笑,冷面笑匠雖然老了,耍幽默的功夫一直都還寶刀不老。但如今這個一沒有,聽起來有些聽天由命和任人擺佈的無奈和傷感,反倒成了讓我笑不出來的“意見”。

他自己倒是笑了一聲,並說不管是對等死、等長睡,甚或對死亡這件事,他都沒有意見,只是敬候天命,就跟他每晚等睡一樣——敬候天明。

每日照顧二老的生活起居,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在面對生命無可奈何的衰敗中,他們希冀平靜到老的心情背後,其實隱隱然藏著一股巨大的焦慮,一股源於對去後來前一無所知的畏懼。

生有生的課題,死有死的。而我也只能揣想:生似個謎題,撲朔迷離;死似謎底,原來如此!並祈禱生死情景轉換間的漫漫等待,能似拂曉前,一枚遲來卻透徹的醒。

2010/09/23 06:4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