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從我眼底消逝

大概因為家裡接二連三地辦喜事,親友間來往頻繁,使老人應接不暇,他開始出現幻聽幻覺的現象。

上網一查,這病叫做 Demantia,是老人癡呆症的一種。

母親非常認真,忙亂中仍把他說的每一句胡話,都像個心理醫師般加以仔細的推敲,前塵後事一番呼應的結果,是把她自己弄成了更深的憂鬱症。

我知道,每一個細微的轉變,都是一個生命凋零前的預示或徵兆。也知道父親的癡呆症不會好,母親的憂鬱症更從未斷根,想到事親的道途上,我的負荷沈重,不覺冷冷對母親說,沒什麼,你忘了奶奶以前也這樣過了好多年嗎?這是一種長壽病!

母親詫異我話怎說得如此冷靜,好似事不關己,她總是惦記著過去那些逆境中她討不回來的公道,而心生瞋恨,這樣業障要如何消除呢?而她口中所說冷靜二字,我聽得出,在指涉我的無情。

這真令我啞然,我自覺在佯裝冷靜安慰於她呢!難道非得像她那樣憂思忡忡,愁容滿面,牽愁惹恨,哭哭啼啼,才算有情?正待辯駁,轉念又想,自問對於事親之事,已經盡力而為,還是別再添亂,隨她心裡怎麼評斷我這個女兒都行!

我願二老能快樂無憂地走到他們生命的盡頭,卻也明白,對於死亡的方式,每個人固然沒有選擇權,可人的最終結局,其實也都已在自己一生所有作為中做了一次又一次的選擇。

希望母親能選擇釋然些,對於父親病中的「無心之言」,和我靜中的「無情之言」。

死亡到底像什麼呢?我想到范大克的那首詩:從我眼底消逝。

是啊,真的沒什麼,逝者如斯,從我眼底消逝而已......


Gone From My Sight

I am standing upon the seashore. A ship at my side spreads her white sails to the morning breeze and starts for the blue ocean. She is an object of beauty and strength. I stand and watch her until at length she hangs like a speck of white cloud just where the sea and sky come to mingle with each other.

Then someone at my side says: "There, she is gone!"

"Gone where?"

Gone from my sight. That is all. She is just as large in mast and hull and spar as she was when she left my side and she is just as able to
bear her load of living freight to her destined port.

Her diminished size is in me, not in her. And just at the moment when someone at my side says: "There, she is gone!" there are other eyes watching her coming, and other voices ready to take up the glad shout: "Here she comes!"

And that is dying.

----Henry Van Dyke----
  
  
從我眼底消逝


試譯/夏子
  
獨自站在海邊/從我身邊揚起/一只白帆/迎向晨風/駛向湛藍深海/
她那美麗帆影藴滿力量/於我佇立凝望中遠颺/直到化作一枚雲中孤影/航向海天交會的地方/
  
身邊那人說/看啊,她走了/哪兒去了呢/
從我眼底消逝/如是而已/她依舊是從我身旁駛離的/那桅杆/那船艙/那檣楫/
她依舊負載生命能量/航向命運彼岸/

一如往昔/她只是從我眼前退去身影/就那一瞬/當身旁那人說/看啊,她走了/
而另一束目光正迎著她/另一個聲音正待歡呼/她來了/
逝者如斯/


2011/07/11 09:51:03

尋找蔣士傑

老人今年八十九,母親對逢九有所忌諱,我們於是決定提前幫老人辦一場小而美的九十大壽。

預備請來的都是他的至親晚輩,那之前一個月左右,他的心情開始忐忑不安,不斷問些個沒來由的問題,一下子問我由誰出面發帖?一下子又問可請了他過去研究院的同事沒有?他反復說的那幾個名字,都是我從小聽他提了又提,卻從未見過的人,其中有他終生感念卻不甚得志的長官,有他鬱鬱寡歡的姑丈,還有一個綽號叫陰陽臉的同學,他們都早作古了,而他明明也該知道,說什麽我是請不到他們的。

又過了幾天,他的問題更難回答,他問怎麽沒見發喜帖?家裏到底是誰要結婚?他說他已經結過婚了,如果再結,她就要哭了,她的手腕都流血了等等;而他說的她,究竟是母親?還是我記憶中那只木製小盒裏,一張泛黃舊照中那個和他一起盈盈含笑的女子呢?

我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怎麽回答他這一連串發自第五度空間的問題,只聽他也吁了口長氣,倒像是想幫我找答案似的,他說:你去問蔣士傑!他最近也搬來山上住了。

蔣士傑何許人?我沒聽過,父親過去的口述歷史中更查無此人,這得問誰去?

母親甚是不耐,她嗤之以鼻地說:你聽他胡說!他跟你奶奶同款毛病,這叫老番顛。

連著照顧兩代老番顛的勞怨,近來亦使母親話裏的煙硝味十足,為了怕母親這頭掀起戰端,我只好笨拙地解釋現象,我小聲說,是啊,他的幻覺越來越嚴重了。

然後我轉身安撫地拍拍老人的胸口對他說,好好好,我出去看看,你先好好兒默念阿彌陀佛,好嗎?

沒想到他竟一反平時溫和,斷然推開我的手,他說:我不迷信任何宗教!艾因斯坦說過,過去、現在、未來,都是一樣的!

呵,這倒是句明白話,物質不滅呀!這境界離佛所說的三心不可得也僅一步之遙了。

來到屋外,看著山下一片暮色中升起的燈火,我感到些微愧疚和茫然,對於那個聽起來熟悉又陌生,還帶點兒“特務兮兮”的名字,我竟然一無所知!

蔣士傑!蔣士傑?細細思量,悠悠隔世之感浮沉虛空,且答案似呼之欲出。莫非?老人的番顛,就源自那個他真真切切走過的顛沛時代?源自那些個長年累月針刺般扎在他心頭的事:顛倒的藍與黑、傾覆的山與河、分裂的國與家、和一個長期禁忌和壓抑下,必須反過來才唸得出聲的名字——蔣介石!

忽然心中若有所悟:或許,一切都非幻覺,只是他那真切的世界,眼看就要走出我們的視線。


2011/07/07 01:57: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