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鏡子


空鏡子之一:話頭


半夜兩點半,安在他床上的警報器咿唔響起,把半小時前才起身替他換尿片後剛睡下的我喚起,來到他房門口,只見他已起身,顫巍巍扶著助行器想往外走。他說是晚間睡前我忘了幫他漱洗。 
這時你不能與他分辯,他說沒洗就沒洗。我喔喔應著,邊哄他先躺下,我好去拿盆水。好容易把他扶到了床邊,還等不及坐下,便又嚷著要出去,他轉身一個踉蹌,我未及防,伸手從他背後托住他腋下,他竟自往後一倒,我完全無力支撐,父女兩就這麼頹然跌落在地。 
所幸地毯軟厚,老人背後又有我墊背,看來沒傷著他毫髮。可他本就隻身僵硬,一點力也出不了,還一個勁大聲呼喊著要起來,我費勁九牛二虎之力也扶不起他。掙扎著爬起身來,才發現自己脖子也扭了,右臂股肱因磕碰到一旁的床邊移動桌架,立刻皮下充血腫了起來。 
母親睡前服了抗焦慮藥物,又把她的助聽器取下,估計是聽不到他聲嘶力竭的叫喚,我拉高音量急著想讓失聰的他安靜下來,卻發現喊破喉嚨也是白費力氣,只好拉來他的枕頭棉被,安撫他就著麼好生躺到天明,等候老弟上班前過來搬他起身。 
人生大概就是這樣,到哪個山頭,唱哪條歌。 
老父癡呆,老母住院,夏子近來疲於奔命,卻還常被老母指涉無情,故也頻頻在想這個問題:既然一切皆空,有情如何?無情又如何?不過各自隨緣任性罷了! 
雖做此想,可一旦面對老病親人,往往無理可講,無法可辦,二老的生命只剩下他們飽含貪著雜染之牽掛羈絆,和兩具就要壞朽的軀體,還在試煉我為人子的有情。 
眾生皆有情,菩薩覺而有情,夏子自知離覺尚遠,唯此寸草之心還在勉力而為。 
前一陣子讀到一句聖嚴法師的話:「放不下自己是沒有智慧,放不下他人是沒有慈悲。」 
我想這該是他期勉眾生超越有情與無情,勇敢地面對自己,真實地面對他人的話語。雖在諸事雜沓之中,我仍得好好參這話頭!

2012/05/22 03:16



空鏡子之二:此心



(一)初心不忘 
每一個當下,我在生命現場,一本初心,作出抉擇。但我知道,結果不會盡如人意。 
若自問已經盡了力,無愧我心。別人怎麼看我,或蹧蹋我,我都不想替自己辯駁,也不再與之相應。 
我不求旁人的肯定,因為我已經肯定我自己;我亦不慍於人對我的不悅、不解、與否定,因為那並無損於我的自性。 
面對難處之人、棘手之事,我會量力而為,有時會選擇迴避,因為不想因為一時衝動而正面衝突,造成兩敗俱傷,我並不急於為自己那些被人解讀為自私、逃避或不負責任的行為,進行自我辯解,我讓時間和因緣,去填滿人生的缺口和錯過的遺憾。 
逃避是因為對現實太絕望,而迴避則是為了等待一個更成熟的因緣。凡事順勢而為,隨時隨地讓自心和外境進行和解。 
愛人,其實就是愛自己,善待自己,才有愛人的能力。 
討厭人,其實就是討厭自己,不放過自己,所以也不想放過他人。 
這是剛拾到的一顆,去年十月間的心。 

(二)選擇去愛 
Life is a matter of choice. 
當彼此冷漠以對時,內心其實是有強烈需求而不說出的,是在等待對方的一個出於愛、且符合自己心意的選擇。 
如果失望了,女人們首先升自心底的,絕對是那種「被拋棄」的感覺;而男人則是一種不被需要和不被肯定的挫敗感覺。 
詭譎的是一旦有了這種失落的感覺,你所做所說的,往往是出於自我保護(或辯護)的、卻離自己內心的渴求更遠的選擇。 
很多時候,我們說出的不是一支矛,就是一只盾,並非內心真正想說的。聽自己內心真正的聲音,同時,讓此聲音去和對方內心真正的聲音對話,讓無聲勝有聲。 
孤冷是人所懼怕的感覺,除非你追求「一個人的狂歡」。 
不管是不是自己該對人生一切的「不如意」負責,先不要選一個被拋棄的、孤冷的心境住進去,那是不自覺地把自己放在不想作為的位置;也不要究責地檢討誰對誰錯;有時對方選擇離開一下子,也不要解讀為他要永遠地拋棄你,心裡要先問自己希望對方離開嗎? 
希望人間所有的分開,都是為了整頓一下自己,為了將來更好的再聚。 
文學藝術古籍經典和宗教類似,都是一種救贖,人們從中照見自心,尋得自我。有了自我,人們追求愛,以愛為蓄電機,儲存所有動力之來源,但有了動力能實踐愛嗎?還是反迷失於愛途? 
也許愛不是一個要赴的遠方,而是此心出發的地方。 
這是此刻的心。

2012/06/20 19:28


空鏡子之三:如是

無須將吃喝拉撒的細節
鍵入電子記事簿
生物鐘到點自動應卯
唯獨睡,與夢、與日、與夜
在呼與吸之間沒了疆界

放也放不平一個躺下
扶又扶不起一個跌倒
疲憊的腰椎壓傷了吃重的腳踝
瘀青一塊塊
被疊在最幽密的膏肓
松節油難以揉散的陰鬱
百憂解也解不開

日日鳥總在黎明敲窗
空鏡中的投林是牠們晨間的操練
撲騰上下,為只為
枯枝梢上幽幽轉醒的幻影
一只只蠕動終夜的蟲癭

縱使昨日拂了又拂
縱使西窗下澄澈的眼神一再
穿透這美麗
紅塵依舊如此楚楚
且如此難以放下

塵念如是,相續的忘卻
始終盤根於自我寬宥
習氣如是,懸浮的由來已久
如有毒的化肥浸透
這肉身,只等朽壞醒來闔眼
嚥下最後又最後的
一口驚詫
一口猝不及防


2012/06/28 03:55:11

給茉莉



常憶北屯小院兒裏栽種的一株茉莉花,和我家茶葉罐裏長年不輟的香片,許多曾經,和餘馥一起,被摺叠在夢的角落,忽忽初影,猶似當年.....,就賦首短短俳句給茉莉吧!

六月,茉莉的香馥
從沉澱的記憶裏甦醒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
就是大半個人生


2012/05/17 04:06:06

六月茉莉----忽忽初影猶入夢




這一向我因事親的功課繁重而無暇上網,索性把部落格當成了般若格,老實關閉格門,躬親面對老人家的老病衰朽,在失智失禁的父親、和失神失魂的母親、及他們頻仍的反智反常行為中,修起那敬而不違、勞而不怨的忍辱波羅蜜。

當茉莉跟我說要出書那天,我就想到一首兒時的歌謠,於是問她,茉莉茉莉幾月開,她說五月開。我一時情切,便自動請纓要為她寫幾些字。那時節還是料峭春寒,上 一季和她一塊兒賞梅的約定,雖已教我生生錯過,可放眼三月杜鵑未艷,四月櫻柳尚早,我自忖此間忙碌非常,既難改自己蹉跎痼習,又唯恐誤了她的美事,故此佯作從容跟她說,萬物有時,若是茉莉五月不開,那就六月開吧,畢竟六月,才是茉莉花開的季節。

可當初我應下的那幾些字,至今仍提不起筆,眼瞅著五月一過,六月就在眼前,再若延宕,只怕就要耽誤夢影付梓,耽誤六月茉莉的佳期了。

於是連日來忙捧起她那工筆細白描的散文,和潑墨小寫意的小說,重新反覆慢慢讀來,發現比起當初讀她竟更多些況味。我尋思著,想在她文字的溫度和我們共有的小村回憶之外找尋靈感,正思議間,突然明白,這多出的況味,原來正來自我們之間那不渴不切、悠悠我心的緣份。

如果網路的世界還有一點令人感恩和著迷的地方,那無疑就是:這只萬花筒具有攝人心眼的神奇力量,它會經由一種非常精密細緻的心靈折射和篩選,一道一道,文火慢候,讓有緣人最終兜在一處,當我們初見面的那一刻,就是一見如故,如同久別重逢。

茉莉和我緣份殊勝,我們在網上相識多年,可直到去年回台電話裡聊了起來,才發現我們竟來自同一個村子,這份不約而同與不可思議,讓我們在話線兩頭同聲驚呼了起來,世界那麼大,卻又那麼小,隨緣至此,衷腸能不熱乎?

難怪初讀茉莉文章,就直覺眼熟。猶記那些年我才剛學會上網爬格子,文海搜遺時間有限,泅泳本事更是淺薄,可很快我就在園子裡發現了一朵溫柔的小白花。她是個 勤懇的園丁,以簡潔又細緻的筆,和敏感又洞徹的心,養護著她園裡的一草一木。她的文字並不華麗,亦非光彩艷人,只都好似從她生活的土壤中抽發的枝椏,青青生意裡,怯怯然散發著一縷淡淡幽香。

是了,就是這縷淡淡幽香,我嗅到熟悉的溫度和回憶,我想起我遙遠的童年、遙遠的家鄉,和當年我竹籬小院邊的一株茉莉花,那是我至今猶自鍾情的花朵。

蕙風荏苒,數十載光陰如夢,旅美的歲月裡,曾不只一次在門庭前栽種茉莉,只可惜每當那波斯品種的茉莉花,遇上這北美西岸的風土氣候,其結局,就跟我這來自亞熱帶,又不會拈花惹草的念舊女子一樣,徹底的水土不服。

想來除了緣份,網上這朵小白花會如此吸引我的目光,多少是我念舊心情的移轉。依稀記得一年春天,我走進小白花的園,欣見園中蟄蟲始作,流光有聲,引我感於四時迭起,萬物循生,遂也在自家院落留下幾筆歌詠節氣的詩句。然這等閒情好景卻不長久,不多時就隨各自因緣流轉,而我和茉莉也似那浪裡兩朵浮漚,幾回相遇錯 身,幾番網海浮沉,終至兩下寥落,同歸於寂。

很長一段時間,她親歷了病苦的折磨,更跋涉過瀕死的幽谷,儘管生命的困惑在筆尖停頓,卻還隱隱躲藏在她真實的生活裡,那是人生的考驗,重重勇氣的試煉。

而當她忍抑吞聲死別,挺過難當困頓,止不住回首前塵時,那升自她善美心底的縷縷悲憫,自然化作智慧之泉,汨汨匯流筆端,於是再度走筆寫心,只見她簡潔細緻依 舊,而紙頁間已然有了厚度和溫暖,這厚度將足以彌補人世虛誕所無法彌補的缺陷,這溫暖也必能撫慰那塵世俗愛所難以撫慰的滄桑。

我不想說是無常的雷霆,淬煉出她文字的神韵和風姿,因為茉莉內心虔信不疑的,始終是上帝的奇異恩典。

「猶夢初影」裡收藏的,是一處處茉莉生命的渡口,或一條條橋,許多曾經的人事,其間的涵藏和包容,曾被她遺忘在歲月的角落,如今拾起,該不是爲了憑弔過去,而是凝聚生命向前的能量,伴她平靜安穩,邁向更美好的明天。



引用文章:回眸,猶夢初影。
http://blog.udn.com/whiteflower/6377149


2012/05/02 05:24:12

記我的小黑

想是老來太逼人,舊時壓抑過的憂傷,或遺忘了的快樂,一到老來,就不免紛紛現了各自因由法性。你根本無須回頭認影,它們從不曾走失,且自會尋路相隨。我的小黑,也是這樣。

那天回到舊城,我和茉莉驅車經過那十字路口邊兒上的傳統市場,五十年前那面市場入口的黃色牌樓依舊佇立,只是一旁那間兒時曾住的茅舍和大院兒,早已被一排密密麻麻的舊式透天洋樓取代。我回頭看見對面一個中油的加油站,也是五十年前舊容,忽然覺得有些恍神,眼角餘光似乎瞥見一隻黑狗穿越馬路。

我的小黑!我想,我該不是做夢吧?定神一看,下午的陽光斜斜照在車水馬龍的街,哪兒來的黑狗呀?分明是我錯認了那隨人車移動穿梭的影子。可四周景物依舊,那些年的人事都去了哪兒?為什麼連同狗事也一概全非了呢?

我和茉莉說,這地方我住過八年,我們還曾在院子裡養過一隻小黑。

只見茉莉眼睛一亮,說她前不幾日才寫過一篇「小黑」。車行進中,她邊就拿起她的單眼相機,對著市場那牌樓咔嚓咔嚓地摁了好幾下,彷彿想替我抓住那消失的年代。

那是兒時,在我住過八年的那個有大院子的家,小黑忠心耿耿地替我們看守八間堆滿建材的倉庫,和我們五口之家並養著一窩雞的茅舍。那時候我們還似生活在古早時,餐餐都要以柴火或煤球生火才能煮飯,飯煮到一半,母親偶爾會把鍋蓋掀開,把鍋裡浮起的米湯勺起一半碗,拌些廚餘剩菜,餵給在一旁搖著尾巴餓慌慌的牠,看牠吃起東西來真個叫狼吞虎嚥,可牠的腰腿極好,一身短毛黝黑發亮。

兒時的我自閉,我不知道為什麼,本能地畏懼並躲避成人們灰不溜秋的目光。父親的鄉愁舊愛引我望向遙遠的星空;母親的求全責愛壓著我時刻躲藏;常趕牛車來搬貨的那老漢其實不老,他常帶著一個和我一般大卻半瘸著腿的兒子同來;默默弓著瘦弱的肩背每天為我們挑水來的歐巴桑,空洞眼神掩不住無助的疲憊;隔鄰那市場邊兒上的水果販子有著嚴重的躁鬱症,他憂心的大女兒偷偷地把一把西瓜刀藏在了我們家;暫寄住在家的單身老伯娶的那個智障女人,不時會因為受到丈夫責罵而委屈地嗚嗚哭泣;就連雞鴨的眼裡,我都看見一種令我不忍卒睹的無辜。

唯獨小黑那雙澈亮的眼睛,我不怕直視,我喜歡揪牠雙耳掰過牠的頭來,或蹲下來湊上我的臉,請求似地看進牠黑溜溜的眼珠,彷彿對牠說,小黑,笑一個嘛!牠也會定睛看我,不時吐舌咧嘴或歪一下腦袋,靜默的對望不消一會兒,我們就像回到生命的本然,彼此汪汪地笑出聲來。

可一個冬夜裡,小黑從竹籬後門蹓躂出去「巡夜」,就再也沒有回來了。頭一晚父親就說,大概是夜太黑讓牠迷路了,我打從心裡願意如此相信,並睜睜地期待天明,可幾天復幾星期過去,他一個個善意的謊言從自相矛盾,到終難持久,最後他才捨得讓我們知道小黑的下落,牠和茉莉小說中的小花一樣結局,孤單地躺在十字路口那加油站旁的血泊中......。

我不復記憶父親當時曾如何處理小黑的後事,只是小小年紀的我們,心傷了好久還送不走牠,從那以後家裡再也沒養過狗了。

如今半世紀過去了,我又在茉莉的書裡找回了我的小黑,原來牠一直活著,而與我長久的悲傷同住的,是曾和牠一起,汪汪而笑的日子。


引用文章:小黑
http://blog.udn.com/whiteflower/5741570


2012/05/02 03:37:00

願與悲傷同住----握住茉莉小說裏的溫度

我在重讀茉莉的散文和小說時,一再地感覺到茉莉筆心傳遞的溫度,它會把我掩卷時仍縈懷不去的悵然之心,又復煨得暖暖。

在散文寫作上,茉莉的心是比較內觀的,她在散文中細細回望過去,並從深層的內視中勇敢地重新咀嚼了過往的悲歡,而那些當時不由自主的癡狂與軟弱,一經寫出,便似得到了釋放和療癒,從此生命更加圓融茁壯,可以知足於內心小小的喜樂,也甘心與悲傷同住,勇於向前。

而與散文相比,我覺得茉莉的小說寫得更有情境,她很善於意象的鋪襯,幾個故事的情節看似交待不清,似斷似續,可我恰恰喜歡這份寫意的模糊與留白,覺得它們既迴旋出我更豐富的想像空間,也使我能在她含蓄的筆觸中細細品味,並巧妙地領會她對生命存在價值的真正追求與領悟。

茉莉對我說,她寫小說的矇矓手法,學自日本文學,相較於西方文學裡較多理性寫實的手法,她受東方寧靜禪意的影響更深些。

她的小說故事結構都非常簡單,沒說透的故事裡總透露幾許禪味。她謙稱自己的寫作不完整,時常寫不出筆下人物的情緒,是因為她認為自己還無法去做那個人,我想她的意思是,她無法住進她寫的角色中,去寫那些和自己不同的人,她怕寫不精準,也怕寫不周全。

對小說作者而言,寫作裡的「寫」相較於「作」可能更容易些。我也想過要寫小說,就寫一些生活裡尋常人事,幾經試驗,實在沒本事把身邊流水帳般的生活裁剪編織成跌宕起伏的人生劇情,故此從沒作成過一篇。小說的確不如散文容易,作者固然用不著去做或作他筆下的角色,卻也無從憑空捏造,他須有更多的觀察和揣摩,對於人性的善惡美醜,必須不著痕跡地從塑造的人物性格中流露,要寫得入木三分,傳神達趣,除了一定的人生閱歷和領悟之外,還得牢牢守住自己對生命的信仰,因為這才是主導小說脈絡的關鍵。

茉莉掌握住這個關鍵,她知道她透過角色要傳達的是什麼,故此未特意迴避某種特定的角色,或去造作角色的境遇,她小說裡始終沒有太複雜晦暗的人性糾葛,每個人物性格也都單純、飽滿而自然,這使她的作品總是酸中帶甜、冷中有暖、暗裡透光。我想,是茉莉生命柔和的質地,正逐步完整她的寫作。

在這十個短篇故事裡,茉莉反覆不斷探討著幾個生命存在不同層次的主題:靈魂與肉身、記憶與存在、親情與友愛、婚姻與自由、愛與死、生活與信仰、忠誠與渴望,她把這些灌注到角色中,並在情節的轉折中得出她的結論。這是她歷經失親和病苦磨難多年後的破繭而出,且和我們分享她在信仰中願與悲傷同住的喜悅。

我喜歡她的第一篇「竊魂記」裡那一場陰錯陽差又驚心動魄的生命領悟。第三篇「雪雨」裡的念舊母女就像冷山裡的溫泉,撫慰憂傷的旅人。而從窄巷、潮、曼亞最後的旅行,到誰遺失了一只黑盒子,這幾個故事在我讀完以後,竟好像拼圖那樣,合成一個可以相續的故事,做為一個讀者,我好似變成辦案的福爾摩斯一樣,發現很多線索,並於真與幻間覺悟有情。茉莉自己最愛「小黑」,我也認為小黑是個美妙的結束,既點出狗兒們死忠的宿命,也揭示生命只要活著,就要懷抱希望與等待,尋往更深一層的存在,並甘心與悲傷同住其間。

我甚至覺得這十篇小說裡故事的主人翁只有一個,可以是你我,或我們身邊任何一個眾生的切身際遇,只因每個人都在自心的覺照,和與他心的相互觀照中,演繹自己的人生故事,實踐自己的終極信仰。


引用文章:回眸,猶夢初影。
http://blog.udn.com/whiteflower/6377149


2012/05/01 01:43:24

讀鄭愁予

比年少更愛讀鄭愁予,是因為老來才讀懂詩人的襟懷:

我底妻子是樹,我也是的;
而我底妻是架很好的紡織機,
松鼠的梭,紡著縹緲的雲,
在高處,她愛紡的就是那些雲

而我,多希望我的職業
祗是敲打我懷裡的
小學堂的鐘,
因我已是這種年齡----
啄木鳥立在我臂上的年齡。

這一首題為卑亞南番社,是他寫南湖大山上的古樹。歌詠古樹,就想像自己和妻都是參天古樹,一個愛紡那些山峰頂上縹緲的雲,一個還想敲打懷裡小學堂的鐘,好一幅天人合一的圖畫。

而我,這一讀詩
就不免自傷心懷.....

想想今生,回頭
也似林間一株
曾愛山頂仰望水漾雲裟縹緲
也曾懷中鐺鐺響徹
小學堂的鐘

只不知如夢那林班歲月
是太匆匆? 或太遲遲?
或合該只修來一枚過遲的

笑看老去的,這林間一株
正愁予!





即興的一首,就題為「林間一株正愁予」吧!

2012/03/06 06:32:23

願與梅花共百年




意映卿卿
朱顏可曾如晤
寂寞共黃花
碧血和淚俱拋盡

縱留她一勾痀瘻身影
憑誰悼那赤子
丹心一顆
訣別千古

恁將清絕筆墨
孤懸於史
九天十地裡悲壯的迴盪
止於哀婉之境
如是清絕
且空無回音

可曾歇了?
冰雪更兼風雨
可曾老去?
幾番過江衣帶
可曾記取?
黃花塚上舊時精魂
可曾有願?
願,與梅花
再共百年


2012/01/11 04:15:17

足音

紅塵要踮高幾寸
時與空裏
我才不致耽溺
才能俯瞰
妳的美

斷裂後
布紋上摺疊的疼痛
在那一處
還滲著那一季的血
淚,是挨到更漏
扇骨摺痕上
你斑斑拋灑的秘密
而我只認得,長長一串
綑綁中屏息的抽搐

許久之後
世上竟傳唱起另一曲
走調的伴嫁歌
重重光影裏砌起重重幻影
攫取我
錯位的聽覺與視覺
躑躅於女書上
一句句過於淺切的獨白

烙印很深很深
卻無人追認
一枚最素的印記
還在等待招魂


----電影"雪花與秘扇"觀後----


2011/12/08 07:37:22

幽默本事

爲避免老人於餐後血壓降低時因動作導致暈眩的風險,我們想了一些方法,讓他不這麽快離開餐桌,比如讓他坐著漱漱口,量量血壓,然後繼續坐著攀講攀講(註一)。

可近來老人對於飯後餐桌旁的枯坐漸顯不耐,原因無他,大家的話題,什麼"歐豬信債危機",又什麼"愛瘋四欸四",他既聽不清、聽不懂,也不感興趣。

感恩節那晚一家人聚餐,節日歡慶,當然無酒不行。我們喝酒時,也爲老人斟上小半杯。餐後趁著酒興,我們要求冷面笑將講一則笑話來聽聽。本以爲他早已忘了耍幽默的本事,沒想到他這台老電腦,這晚竟然沒當機,甚且反應神速,不到三秒,順口一開,就是大夥兒從未聽過的一則。

他話說有三個人,性格作風各異,頭一個愛扯謊,沒半句真話,第二個是個急性子,沒半點兒耐性,第三個很健忘,沒半點兒記性。有一天,哥仨來到一處山坳子,第一個人走在前面,看見前方有個山洞,探頭看了看,回頭就對另兩人說:啊,不得了,山洞裏面全是金銀財寶。猴急那人一聽,立馬往前衝,把頭一伸就鑽進了山洞的一處隙縫,裏頭黑黝黝啥也沒看見,他正自忖,莫非又讓那愛扯謊的給耍了一回?怒急攻心之下,便把頭往後一扯,準備找他算賬,沒想到用力過猛,一扯竟扯斷了腦袋。第三個人一見此狀,轉頭便問第一個人說:咦?他剛才來的時候有沒有頭哇?

老人語畢,全家人笑翻,而他自己卻是一付無辜表情,好似剛才那笑話不是他說的一般。笑聲斷續之際,只見一貫堅守三不政策(註二)的他,艱難地起身,輕道了聲:好了,我睏了,大家發財!便在大夥兒的攙扶下,就寢去也。

兒孫們似是得了靈感,轉身瞥見連日來陰陽怪氣、蓄氣待發的老太太,她的臉上此刻竟也眉頭全開,雲霧盡掃,兒孫們見狀,順勢便圍了仨腳,陪她紅中白板、門清不求地耍了半宿。

直到北風北時,老太太連莊帶自摸,胡了一把大三元,頓時一室歡聲雷動,她那廂是氣也消了,乏也解了,財也發了,而大家則是紅也吃了,順也孝了,惑也解了,雖不至涅槃究竟,然而二老笑語歡顏各加一番,也算得一夜皆大歡喜,功德圓滿。

原來,一則笑話的後坐力,果真不小!


註一:攀講係福州話聊聊的意思。
註二:老人的三不政策:一不信教,二不養狗,三不打牌

2011/12/02 04:55:35

生命的恃怙

他剛剛從手術房裡被推出來,這是三年來的第二次心導管手術,主治大夫出來和我們說明他的狀況。

他說,老人非常幸運,他心臟邊的三條主要血管堵了兩條,其中一條全堵,另一條堵了百分之八十,但是那些被堵住的血流,就像水流經堵塞的河道,竟然從旁另闢徯徑,自己尋路流去,並在這條新的支流上保持穩定流暢,所以,大夫並沒有像上次那樣幫他裝上幾個支架,只從手腕上退出導管,另開藥方以維持現狀。醫生的意思很明白了,年紀那麼大,支架裝不進那已經閉鎖的血管,而那細微的潺潺血流,既然是自生的,那就任其自然吧!

是的,任其自然,這就是老人昨晚說的,儘管他也緊張得一夜沒睡。

老人近來的問題,其實並不在心臟,而是他的精神狀態,醫師說他患的是一種叫做 Demantia 的病,屬於阿玆海默症的一種。日常生活中,他確實已經開始頻繁地二便失禁,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陷入另一個世界的時間卻越來越長。有時連說三天兩夜的胡話,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盡,然後昏睡個把天,起來大吃幾頓,然後繼續不自覺地折騰自己的精神體力,同時也考驗著身旁家親眷屬的耐心和孝心。

偏偏憂鬱症從未斷根的老太太,對老人的失智無法理解,她把他說過的每一句胡話都來個抽絲剝繭、推理分析,歸納演繹出一套甚為扭曲的邏輯,每日或自怨自哀牽愁惹恨,或自虐自殘歇斯底里,反射出她此生在道德觀上不近人情的長期偏執,和在生活細節上惜物潔癖的強迫症行為。

雖然漸進入後中年,我不得不承認自己還茫昧於老人的世界。如今看著他們對自己身心和行爲的控制能力就要衰退殆盡,就如薄向西山的太陽,彈指間就會散盡光熱,這使我於茫昧之外,還平添幾許懼老怕死的恐慌。

一直以來,二老就像兩面生命的鏡子立在我眼前,我多麽希望他們還能像從前一樣給我榜樣、做我恃怙,也一直以爲,二老還一如他們年輕時自我宣稱的那般無懼於死亡,但當這一天迫在眼前,我驚見兩面鏡子中,竟映著他們畏死的眼光,我知道,這當是生命長途中最後的跋涉之苦。

不由想起印光大師對於解脫生死的開示,他說:生死事大,無常迅速。生如活龜脫殼,死如螃蟹落湯,八苦交煎,痛不可言。生死到來,一無所靠,唯阿彌陀佛,能為恃怙。

看著父親鎮日說些莫須有的胡話,看著母親每於怨憎中浮沉情緒,為他們的身後事著急之餘,我也不免驚心自忖:當生死交關之時,是否只有大德高僧和那些有修為的人,才能無有恐怖,為自己的歸處作個主張?

2011/08/12 05:1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