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是當年識放翁

想起那年春遊紹興,去訪“桃花落閒池閣”的沈園 ,在兩闕並排而立的釵頭鳳前面也曾徘徊良久.....

最近我收到一個題爲“你的人生是誰的?”的電子郵件,内容正是從陸游和唐婉這兩闕哀婉淒惻的釵頭鳳講起。在 Slide Show 文章的後半部,提到一位在大學裡教國文的謝老師,每年都要以這個釵頭鳳的故事來問學生:“母親和愛人,你選哪一個?”,據說他這樣做的目的,是要讓對愛情充滿憧憬的學子,提前預習人生課題。

但我覺得謝老師的這個心靈輔導有待商榷,他不能把這個複雜的愛情倫理大悲劇,如此簡單化的放在一個二選一的問題上,要求學生選擇或思考,這是一個很危險的引導。把一樁古時愛情悲劇的責任推給一個望子成龍心切的封建母親或一個事親至孝的封建書生,在現代生命情操教育上,這樣的認識太膚淺,引導太輕率,判斷也太沉重了。如果陸游和唐婉有逆來順受之外的明智選擇,結果會如何呢?肯定沒有釵頭鳳 ,也許連帶沒了愛國詩人後來成千上萬感遇書懷的詩作。但果真有選擇,又有誰會願意摒卻兩情繾綣的人生,去換寫咽淚裝歡的辛酸?

我們該感激我們生在比較文明的時代,比較開放的社會,我們有幸做出一個個比較符合人性人權的自私自利的選擇,也如願做了自己人生的主人,但也照樣迴避不了這樣那樣的人生遺憾,可最遺憾的還是,和陸游一樣,我們再也回不到那個“沒有遺憾以前”的人生。

再多的是非對錯、善惡美醜,人生的結果也都是黃土一坯,所不同的是每個人一路上那些身不由己、稍縱即逝的際遇,和每一個當下那些做夢一樣、來去匆匆的選擇,而妙諦隱藏其間,等待一個覺字。不錯,人生當然是自己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功課要做,每一個人都該時時刻刻守在自己的生命現場,更該好好兒把握當下,但卻無法也無由套用他人的劇本,來提前預習自己的人生。因爲人生的悲劇未必出於當初那些當或不當的選擇,而從無差池的選擇更未必造就沒有遺憾的人生,但如果一個人在人生必然的高低起伏中,失卻了對自身真性以身相許的尋找和證悟,再多的法導引只怕也都不足爲訓。

沈氏園裡年年花樹繽紛,橋下春波和飛棉老柳也還藏著當年放翁的深情寄托;紀念館前立著新塑的陸游雕像,憂鬱的眉眼是今人眼中識得的放翁;館中陳列著歷代書法名家寫就的上千放翁詩詞,好似爲他吐露思念家國故人的悵然;一派蕭索的宋井亭畔,一塊太湖石上幽幽鐫刻著那句人人會誦的元人詩句: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也多少牽動遊人過客對詩人至情的感喟;然而千百年來,當人們走進這座園林,翻開已化入稽山舊土的故事時,最最讓人爲之動容的,我在想,究竟是當年故事主人公跌宕在釵頭鳳中那些錯莫難瞞的心曲?還是憑吊故人或歷史遺蹤時一份驚鴻踏影般的人生淡悟?

“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識也不識當年放翁,信也不信美人作土,寥寥數語,寫盡浮生。

2010/07/21 01:21:52

夢一場

早上6:36分,我剛剛從一個奇怪的夢裏醒來,昨夜我失眠起來上網,直到接近五點才睡著。

夢境非常清晰:我接受你的請求,答應代你去看我們多年前認識的一個人,這人和我們淵源甚深。你要我替你向他說分明,你決定要離開一個女人的原因,還要請他指教如何教育小孩的問題。你已經把你的想法和決定,像交代一個秘書般地交代給我,我其實並不願去,因爲這畢竟是你個人家務事,手足親人牽扯太多,只怕更受非議,這十幾年來,我常覺被迫參和你們一家和父母的事,每次都搞得我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但是你這會兒又一付"壓力山大"的表情,又使我勉為其難地點頭。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既然答應了你,只好硬著頭皮去。去之前你來找我去媽媽家。夢裏媽媽住的地方很陌生,不是現在那個家,房子很大,客廳正中間放著一個大餐桌,餐桌也很大,是矩形的,媽媽坐在餐桌邊像是接見你,和你說話,說什麽不知道,但是隱約是交代事情,這個屋子暗舊,像古裝劇裏久無人居的宅院,爸爸沒有出現,但是我感覺他一直就在那兒,就在我們之間。

我不知道爲什麽忐忑,就像去趕赴大學聯考那個要命的早晨一般緊張,一直在想我有沒有帶齊我的東西。最近常被自己忘性之大所驚,隨時隨地都像失魂落魄的人,卻不知到底丟失了啥,因此老是不停地點數身邊一些雞零狗碎的小物件。要去見你說的那人,最重要的是什麽呢?我的眼鏡,還有紙筆,對了,幹嘛不帶上我的 iPad,要記下來那人針對你的事說了什麽,用這新科技不是更快嗎?興許我還能把他的尊容拍下來,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

赴會的時間到了,你走出來,媽媽送我們到門口,她好像很不放心你的安危,我在此時匆忙地躲開,我害怕媽媽對你三叮四囑時的嘮叨,好像你永遠是她還沒長大的兒子,若不是她老不放心你、老不願你長大,我也用不著這麽累,老是要替你做些原本老爸期望你做,而她卻捨不得讓你做的事情。見她對你交代個沒完,我想此時尿遁,是上策也是上厠。

我在廁所門後面掛杆上我的背包裏找到我的老花眼鏡,啊,多虧了這尿遁,否則待會兒我就是一盲人。

很奇怪,你說是要我單刀赴會,最後卻是你帶著我一起去的,可既然是要解決你自己的事,你出馬了,何須我跟著呢?你說讓我跟著就是幫你做記錄,必要時候幫一把手,讓二老知道你的壓力和用心。我心想,平時做媽媽的苦水處理機已是夠累,如今還要做你的錄音機和傳聲筒,而我最不善於溝通,莫非我這個姐姐,前世裡就已是你不稱職的秘書來著?

不過你對我說話的口氣不再是媽媽口裡那個她可憐又擔心的兒子,你變成我的大哥,我感覺你是一個身體裏住著女人靈魂的大哥。

我們出門的時候是晚上,下著雨。要去的地方我們都去過,以前我常常去,不可能忘記,你以前也去過,你說你記得很清楚,就在一個圖書館的旁邊,那個人住在那裏,也知道他在那裏講學。

可是我們到了那裏,卻找不到確切的地方,好像是在台中自由路、繼光街那附近,不曉得是第一市場還是第二市場裏面,我跟著你繞了好久,最後你來到一座高陡的木造樓梯前面停下來等我,一片漆黑中你摸索著登高的扶梯爬上去,我也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一上來,看到很寬的走道,兩旁都是像日據時代那種木造的房,房門好像都關閉,我們向一個中年女人問路,那人指對面的方向,順勢看去,沒錯,就是我們以前來過的那個圖書館。

我本來以爲我們要單獨見那個人,沒想到進去後看見一大堆人已經等在那兒了,大家好像是來上課的,我注意到所有的人幾乎清一色都是女的。

因爲晚上,這個屋子也很暗,但好像到處點著蠟燭,似祭祀的氣氛。這屋基本上沒門,屋子四周是被圍以木質的枱子,像桌子那般高,卻大概只有一尺寬,長長的枱子兩邊都圍滿了人。不知怎的,我好似被人群前推後簇給擠進去那屋,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在枱子内側找了個地方,你則一直待在長枱子的外側冷眼旁觀,正好就在我的對面,内外都好像沒有椅子,大家都站著,我們聽那些人都在竊竊私語,說待會兒上課時候,老師要示範教學。

一會兒那個我們要見的人出現了,那個人不是走進來的,他好像一開始就在那大廳最前方中間的位子坐著,遠遠的我們都看不清他的模樣,但還是以前認識的他,個子不高,瘦瘦的,臉部特徵就是典型的東方人,文人的樣子,很有學問,他的樣子有威儀,服裝卻很普通,舊襯衫西褲,連領帶都沒打,看起來莊重中帶著一些隨意,只是在今天這個大場面和詭異的現場氣氛下,我覺得他的樣子亦正亦邪。

一見到他出現,所有的人很自然地靠著長枱跪下來,而且把額頭抵靠在長枱上做出祝禱的儀式,我只好亦步亦趨地跟著,先是雙手合十閉目禱告一番,接著就學大家把額頭也抵靠上長枱。但這些動作你都沒做,只是一旁看著我們做。

之後,那個人開講了,但我看不到他的形體,卻知道他的存在,而且每一個人都專注地看著他。不一會兒,他命助手牽來一頭羊,那人走下台,就在大家面前進行了一個像教學又像儀式的動作,他說教育小孩就要這樣這樣這樣,不要那樣那樣那樣,但具體怎樣,他究竟說了什麽,我沒來得及記下,我發現這緊要關頭,我照樣丟三落四,紙筆眼鏡iPad,一樣也沒帶著,只清楚地記得他說到最後,拿出一支箭,朝那頭羊的頸子上戳了一下,鮮血,就從牠白色的毛裏流了出來,然後牠跪了下來。

我很不忍心,問旁邊的幾個人,那人爲什麽要這樣,大家卻都覺得沒什麽,就是這樣,又說這個儀式已經是行之有年,我問要不要為牠止血,他們說羊是牲禮。而且大家就眼睜睜看著那羊把自己流在地上的血,一口一口地又吸回牠的嘴裏,像哺育的動作般,把血吐回牠被戳的傷口。我問旁人牠在做什麽,旁人告訴我,這隻羊懷著身孕。

我不忍心看羊流血,又怕自己見血就暈的老病重犯,就一個人避到另一個地方去,在人群中躲躲閃閃,最後我不知道怎麽走出那裏,恍惚間又走到一個木質樓梯前向上仰望,上面光明大放,我爬上去,那裏是一群我熟識的朋友,好像有菁、還有一心,我們過去每週都在菁家裏potluck,今天怎麽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來了,其他人我也不認識,沒印象在哪兒曾見,大家都留我吃飯,我心不在焉地閒逛,菁要我去儲藏食物的袋子裏找東西吃,我在儲藏室裏發現自己和大家帶去的薰鮭魚,一塊一塊像拖鞋一樣插在食物間的袋子裏。

因爲自己還記掛剛才的事,也沒忘記你還在樓下和那群人聽課,還有那頭羊是否止血保住腹内小羊了,於是匆匆又從樓上下來。就在我走下樓梯,折回剛才那間屋子的刹那,在屋子出口處站著一個黑衣人,穿得像三K黨一樣有hood的連身黑衣,從頭到腳只露了兩點白眼睛,好像還向我眨了一眼便消失不見。我一閃念告訴自己:那是死神,不禁悚然。強自鎮定一會兒,我不支聲地回到剛才的位置,發現大家都坐下來談話了,你還在我對面坐著,而且正在說話,剛才的長枱變成長桌子,我猶豫該不該對你說剛才見到的事,見你正說話,決定先忍住不說。

很奇怪的是,你的話匣子打開,說出口的話,立刻像字幕般打在正前方的電視熒幕上,你說的明明是中文,可出現在我眼前熒幕上的卻是英文,我看到一行一行英文字在我眼前平移而過,其中有一個字是我記得的,黃字白框非常明顯,那個字是HOTMAIL,我來不及記錄那些英文,決定還是專心聽你說,我一專心聽,就聽見你好像在和誰表白或辯駁,你說:我其實怎樣都可以,若問我的選擇,我最好孤身一人,那最自由。現實之無奈我也清楚,可就是不願被規定去做什麽事,因爲一被規定,就算那事是出自於我的本意,我本來的善意就被規定的那個人打了折,而且很多時候一被規定,我就本能抗拒去循規蹈矩,並開始逃避那個規定我做這做那的人,我知道我該做什麽,用不著別人來規定我,如果我迷失了,我自會尋找我自己的解決之道,就像現在我來這裡……

夢做到這裡我就醒了,剛醒來的時候我有些害怕,看見死神又不支聲是否見死不救呢?但是來回想幾遍就沒有害怕的感覺了,解讀這個夢也變得不重要。我相信你明白這一切都其來有自,我們畢竟都是爸媽的孩子,問題也往往就是答案,最後的果,其實又回到因地,從果溯因是爲了悔過和了脫惡因果,成就善因緣,而倒果爲因也許可以諉過於一時,其結果就是又墮輪迴永遠沒個結果。

2010/07/16 03:28:23

玉門出塞為那樁?

我在大陸的堂姑姑和姑丈到美國來看兒子,他們這回來並沒有待太久,就匆匆回去了,離美之前轉道舊金山來看爸媽,四位老人家見面聊著的,都是要不要落葉歸根的問題,如願回去的,怕兒子們遠在他鄉,將來老景淒涼,選擇留下來的,又覺得埋骨異鄉多少都是遺憾。他們那一代人,年輕的時候遭逢戰亂,辛苦一生巴望的就是兒女能飛得更高更遠,享有自己從前不敢奢望的自由天空。但是如今面臨到人生的終極安頓問題時,似乎有些悔恨是連自己也說不清的。

因爲我這陣子在為父親整理他的口述歷史,姑丈看了部分文稿,特意和我講到一個問題,那就是史籍上所列的亡君敗將,或是暴君叛將,及那些歷史的反面人物,他們的歷史定位問題,還有他們的子孫後代該如何看待祖先在歷史上的不光彩等問題。

他也提到了龍應台的大江大海1949,想從我這個國民黨政權播遷後出生台灣的外省第二代口中,了解我們是怎樣看待國共戰爭的那段歷史,如今他們的 “共和國”已經成立一甲子了,而先前那個“孫行者”所建立的中華民國在台灣島上也還餘續猶存,儘管歷史徑自向前,顯然他那一代人對毛蔣的歷史定位,還沒能有個究竟的結論。

我和姑丈說,所謂的正面歷史或反面歷史,端看讀寫歷史的人所站立的時空位置,誰也沒有選擇生在何時何處的權利,但經由對歷史事實的回顧和省思,我們絕對可以調整看待歷史的角度和高度,而這調整就是爲了避免重蹈歷史的覆轍,就像龍應台說的那樣,戰爭沒有勝利者,今天的我以生為失敗者的後代為榮。

而唯有當曾經的勝利者願意檢討他的歷史傲慢,願意有容乃大地對失敗者加以包容平反,給予失敗者公平的歷史定位,而失敗者的子孫不再以祖先的失敗為恥辱,能從悲情中破繭而出,願以他們祖先的理想和奮鬥為榮時,歷史傷痕才會有彌合的機會。

姑丈說他也曾是民國人士,“解放”時候他只有十六七歲,後來才加入共產黨,得到黨的栽培,進了清華大念書,也因著他的黨員身份,後來庇佑了姑姑和她一家人的國民黨關係,使其在反右和文革的鬥爭中沒有遭太多罪。經過滄桑世變的老人,向我回憶歷史時,懷抱著的其實並非我們意識形態上那種刻板印象的共產黨高幹姿態,使我感受更多的,反而是老人希望獲得理解的謙懷。

我這位姑丈是個性情中人,他講到小時候他唱過一首歌,歌名不記得了,歌詞誰寫的也忘記了,他就那麽徑自唱了起來:左公柳拂玉門曉,塞上風光好……,唱到第三句:天山融雪時,我就想起來了,我也唱過這首歌,雖然那極可能是我六〇年代在台灣中小學音樂教本中學唱過的愛國藝術歌曲,而我居然還記得那旋律和歌詞,於是自然地和著他一起唱了下去:天山融雪灌田疇,大漠飛沙懸落照,沙中水草地,好似仙人島……,撇開後面那幾句“經營趁早”的呼籲,這歌的前半段根本就是現代介紹絲路旅遊節目時的最佳旁白。

仿佛直到那一刻我才第一次唱懂那文詞裏傳達的意思,在此之前的數十年間雖也偶有哼唱,然其詞曲對我的意義從不在西域風光和歷史傳承,它只會勾起我對兒時在子小的日式建築裏,一間鋪有木質地板的風琴教室中練唱的回憶,那當然是純然美好的回憶。雖然當時我們這些外省孩子,連同台籍的音樂老師在內,誰也不明白所謂的玉門出塞到底是為那樁?

如今我當然明白姑丈的寓意,他用中國歷朝歷代對固守西域疆土時的經營和用心,來說明現在的中國政府對新疆問題(或西藏問題,甚至台灣問題)的強硬態度,並非共產黨的獨特發明,實乃其來有自,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只要中原抵定國祚興盛了,在這個問題上都會採取軟硬兼施的態度,從漢唐到民國,文化上懷柔的措施,大量移民屯墾的努力,其背後的目的不外乎就是“終極統一”,統而治之。因爲大一統思想,致使自古以來維繫邊陲之地和平的方法,很諷刺而且沒有例外的,正是強大的武力介入和征服,雖然繼往開來的經營者依恃的或不再是直接的武力,可面對一旁的覬覦者、煽動者,和自認是國際勢力仲裁者的說三道四與批評指教,中國的當權者仍要努力維持一定的姿態和能耐,以造成一種內弛外張的恐怖平衡。

這首玉門出塞的歌詞,出自五四時代的文壇健將羅家倫之手,描寫玉門關外的風物情懷頗有漢唐遺韻,在眾多受五四文風披靡的新體詩作中其實稱不上出色,但當時之所以能傳唱大江南北,想必還是基於字裏行間傳達出傳統知識份子那種文以載道的責任感,和被那個時代背景下普遍的政治正確所引導的愛國熱情。

當唱到“莫讓碧眼兒射西域盤鵰”時,曲盡聲歇,我驚奇地發現姑丈的眼角閃閃泛著淚光,他和父親的下一代,如今不都是到現代西域“碧眼兒”的地盤來打拼嗎?坐在一旁一直沉默的父親,這時突然顫巍巍地起身,拄著拐杖朝書桌那頭顛簸,半晌,老人從抽屜中翻出母親的中華民國護照來,要我看看這本護照上的有效期限,上面載著:24 Oct. 2010,我隨口對父親說:到今年“光復節”前。

老人的眼角也濕潤了,他說:我走不動了,你帶媽媽回去吧。

同樣是飄洋過海,我卻只能以有限的歷史情懷揣度兩岸老人的眼角淚光,那除了是他們各自對“民國時代”純情回憶的溢出,更多的恐怕是在飽看歷史風霜之後,對天地悠悠的孤獨領悟吧。

附註: 玉門出塞 / 曲: 李惟寧, 詞: 羅家倫,

左公柳拂玉門曉,
塞上春光好,
天山溶雪灌田疇,
大漠飛沙旋落照,
沙中水草堆,
好似仙人島。
過瓜田碧玉叢叢,
望馬群白浪滔滔,
想乘槎張騫,定遠班超。
漢唐先烈經營早,
當年是匈奴右臂,
將來更是歐亞孔道,
經營趁早,經營趁早,
莫讓碧眼兒,
射西域盤鵰。

2010/07/09 02:57:47

搶救老人的故事書

真正著手為父親整理他的口述歷史,是2008年十月父親做了心臟支架手術之後的事。

在此之前父親提過無數次他記憶裏那些陳年往事,很多是我們小時候就已經聽過了的,每一次總是在我們好奇心的驅使和追問下,講一些他怎麽怎麽一邊逃難一邊念書,怎麽怎麽從軍抗戰,怎麽怎麽來的台灣,孩提時代我們把他的過去當作故事來聽,長大後我們不再有興趣問,他也就很少提及,偶有懷舊言談,我都會要求他把那些故事記錄下來,他卻遲遲沒有行動,有時候又說,都過去了,記下來做什麽?那口氣聽來有些頽喪,卻也總好像提醒著些什麽,詰問著什麽。

很難知道那些往事隨著時間過去,在他心裏究竟變成了什麽樣子,或許歷歷長新,也或許斑駁陸離,但有一樣可以確定:因爲忘不掉,所以最重要。

生活的瑣碎讓我的整理工作進度緩慢,相對於老人記憶的急速退化,使我有感於和時間賽跑的急迫性。

有一天他正兒八經地問我,如果這房子失火,第一個要搶救的是什麽,我不假思索地說:逃命要緊呀,救命!他搖頭說不對。

我想到老人無論走到哪兒都有隨身擕帶包袱的習慣,包袱裏頭裝著他的護照證件保險卡和存摺之類的東西,我說:哦,那個包袱,你重要的身外之物。

他這回盯住我的眼睛,還是搖頭。 納悶的我於是玩起文字遊戲:這些都不搶救?哦,我知道了,打911,救火!

老人笑了一聲,直接宣佈正確答案:相簿。接著說:其他的東西燒了,都可以再重建,只有相片,燒了就沒有了。我心直口快地問:你幾十本相簿,要怎麽搬?

話才一出口,我立馬明白了老人的真正意思,而且為自己的搶白感到愧惱。對他而言,相冊裏記載著他的生命足跡,也就是一本本他和這個世界交會時的故事書。如果發生火警,幾十本故事書,整整裝滿半個書架,十萬火急之下當然是搬不動,而且極有可能眼睜睜看著它們慘遭祝融,而果真付之一炬,那麽這些老人珍藏了一生的記憶,不就讓他的存在失去了最後這一點憑證,也失去了我所來自於他的世界的所有憑證。真正草率呀,我那漫不經心的答案。

佛經上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而我輩凡人若不著此相,又何以借妄修真?又何以見諸相非相呢?年近九旬的老人想必對此早已了然。那麽設若生命的劫火驟然而至,還有什麽是他不能放心的呢?

望著他那一臉木然,我忽然若有所悟地說:爸爸放心,這不難,改明兒個我把你這些相片整理整理,全部掃描存到電腦裏,這樣只要一個拇指大的記憶碟,就可以永久地保存這些。

聽我這麽一說,老人透過他遲暮的眼神,所投遞過來的一閃亮光,不偏不倚正落在我的肩上。

火中救薪,刻不容緩,在老人行將就木之年,趕快把他珍藏的故事書,以及裏面的故事,盡其完整地保留記錄下來,不正像是救火嗎?我意識到,這項艱巨的工程,確實不比從大火中搬出那幾十本相簿還輕鬆。


2010/05/14 02:47:56

爺爺的情詩

整理先人物品,是項艱巨的工作。其實幾年前,就想要開始這工程,費了不少事兒,才將爺爺那輩兒的舊文件和部分書信稍事整理,存在電腦。雖然我不知道這樣做究竟有何意義,可這就是我的因緣。

月前我於父親的書櫃裏又翻到許多爺爺的遺物。翻閲這些遺物如同揭開早年的民國史頁,使我得以管窺爺爺生逢的時代,重新審視一枚我並不熟知的中國靈魂。

沒想到在爺爺過世將近四十年之後,我還能在文件書信之中重新認識年輕時候的他。誠如父親所言,在爺爺沉默寡言的外表之下,內心的情感卻是細膩委婉。

我看到好幾首爺爺的親筆長詩,滿紙情思,其詞采之清麗、意蘊之深微,很有晚唐小李杜的味道,而就詩的內容看,是作者對年輕時一段錯身情緣的跌宕吟詠,可是連父親都說,這詩斷然不是寫給不識字的奶奶的,也不像是寫給他年幼時就夭折的一位父母為他指腹爲婚的女子的。看來詩文傾訴的對象應是另有其人。

泛黃紙頁上,是爺爺的鋼筆行草,我熟悉那筆跡,爺爺的字不像父親那麽拘謹。我讀著其中一首敍情長詩,那是一個多情男子不能爲人道又充滿無奈的愛情自白,尤其最後幾句:“紅花落盡春無好,曉夢覺時月不圓,太息雲山天涯遠,今生願絕並頭蓮”。我不覺跟著嘆息,腦海中有畫面,揣想著將近百年前的一位年輕男子,爲了在艱難的世道中求一立身行道的安頓,不得已遠別家鄉和他戀慕的女子,又於戰事荏苒之後,漂泊天涯,終負初盟……。

然而這究竟只是我看圖說畫般的浮篇聯想,還是在爺爺的感情世界中確有其人其事,父親和我都很難考證,只是這些詩和爺爺生前留下來的自傳、重要公務派令和證件,一同被層層叠封在一只牛皮紙帶中保留至今,從神秘的内容和保存形式的慎重推想,應該也算是他的遺囑,是他要對子孫後代坦白的情感,否則他不會一直留存著。

我們很多人,其實終其一生都不認識和自己最親的人。我們所看到的親人的面貌,親人一生的行止,其實很片面也很有限的。

人生的所知所感像碎片,人生的真相是碎片的拼湊,歷史也是。而年荒歲遠之後,看看先人的遺物,再看看自己所處的時空,其實人生也就是這麽個意思——在拼湊的碎片之中,看見人之常情。

重拾這些碎片,其實讓我看見更真情流露的爺爺,他比父親口中那個抗戰時的佈雷大隊艦長,或是我記憶中那個老是邊拍我肩膀邊誇我懂事、時刻叮嚀著要我做弟妹榜樣的祖父,似乎更可親了些。

孔子說過: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先人遠逝,繼志述事難矣,面對遺作,只能誠心誌之。


2010/05/13 03:08:36



外婆的遺囑

余甫六歲,汝外祖父患重病,繼得瘋疾,臥榻一十七載,致余幼時失學,一生庸庸碌碌,係一駑鈍之軀也。

民國二十五年外祖父視余已及幷,桃夭之期屆矣,故命余于歸於你父。斯時余立於外祖父床前,接受結縭庭訓,即告余之曰你今將為陳家婦,時常你母誨你之言可得 記乎,余聞之戰戰兢兢,遂虔具赤心,進入陳門,主持中饋,侍奉翁姑,及安撫冢子,絲毫廢弛,幸蒙 翁姑維護,寸衷殊覺安慰耳。

你父身屬軍人,年輕時,在家之日少,出外之日多,民國卅六年,你父奉命調台應職,翌年冬,你父派人返鄉接眷,來此相聚,好景不常,唉,余命何其苦也。

民國五十五年,你父身患絕症,一病沉屙,莫挽。是年三月二十八日,竟然抛我而長逝,痛哉傷心矣。

斯時你們兄弟姐妹四人學業未成,故其臨終託孤於我,遂余不得不苟延於此世。如今余得痼疾,況年近古稀,故治家乏術,愧對宗祖,環境於須,其奈之何耶。

諸兒,余所謂痼疾者,即心臟病也,時時覺有難過,所以恐屆時,心欲言而口難開,故先草數行告你等兄弟,現在工業社會,非比昔日農業時代,如今各為生計而忙 碌,惟有關余歸盡時,為治喪事,盼照吾意施行,一切從簡勿奢為宜,至於邀僧請道,藉以誦經超度,余若孽重,獲於天,無所禱矣,雖度無益,切莫畏人言而被習 所困擾,況余生前,諸兒事親至孝,且友愛兄弟,向係羽翼相親,余已含笑九泉,唯望你們兄弟,應節哀順變爲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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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是外公的繼室,不是母親的生母,卻和我有極深的緣份,我以爲這緣份不是偶然。當年不知情的人都說我長得像她,母親不以爲然,外婆卻說一家人就是一家人。

我曾問外婆那裏長得最像她,她說是眼睛。可外婆生得一雙炯炯有神的丹鳳眼啊,我卻像媽媽,眉目清秀而已。

小時候很多個暑假,我回外婆家,時常賴在外婆的床上看瓊瑤小說,午後每每外婆念經的聲音,會成爲我的催眠曲,有一回朦朧間舅舅進屋來和外婆說話,他們怕吵醒我,說得很小聲,但我還是聽見她向舅舅誇我呢,說“這孩子生得俊秀靈動,質地忠厚,像我細漢時候”。

我有記憶起,外婆就念佛了,每天早上和下午,她會各念一趟經,短則念心經,長則是金剛經。從前在左營眷村的日式房子,外婆那從客廳隔間出來的狹小臥房牆 上,就供著一尊小小的觀音菩薩;後來搬到永和住,舅舅特別把朝東的一間敞亮的房間留給外婆做佛堂,供上西方三聖。每天早上外婆要在那兒做早課,念一趟金剛 經,拜一百零八拜,既修心也修身,直到她七十四歲於睡眠中往生為止,從無間斷。

我相信應該就是這樣的修持,和身體力行的禮佛,才修得來一個無痛無災、極其平靜安詳的離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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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安詳或許是死亡最好的起點,但修行的路,永無止境。

外婆過世之後,某個夏天連續幾個颱風來襲,最後的那個更是風狂雨驟,使我一夜難眠,直到黎明時分風雨漸歇,我才朦朧睡去。恍惚之間,我回到外婆家,隨即又 發現這個外婆家,既不是左營的那個,也不是永和的那個,屋子裏潮濕無比,水泥敷的牆壁,竟從四面滲出水來,外婆從水中浮現,她一襲白衣,樣子像極了一尊觀 音,但卻是一尊面色憂戚、愁容滿面的觀音,她定睛看著我,默默無言,正待我想叫喚,她就不見了。

醒來時分,發現天還沒亮,於是起身,打開床頭的金剛經,敬頌一遍回向於她,但之後一整天心都不曾安靜。到了晚上,我終於還是按耐不住,撥了幾通電話,將我 夢中所見向舅舅們復述了一遍。第二天,舅姨們立即找了看風水的地理師,去到外婆的墳,發現整個墓泡在水裏。於是擇日重新起靈火化,並其骨灰與外公骨灰合葬 於龍巖山。

看到外婆遺囑,歷歷往事如現目前,她的一生在大時代中顛簸勞碌,歷盡別親、喪子、喪夫之痛,卻從未見她在人前抛珠滾淚,訴說委屈,只管砥礪堅忍,把一心向 佛,終得如願往生極樂。每想起她老人家,就是那尊夢裏的觀音形象,所不同的是,她那雙生就威儀炯炯的丹鳳眼,如今總是低眉而笑了。


2010/05/13 03:40:37

別丟掉那真

我正在面對父母的老去,每天每天、每時每刻,他們幾乎變成我的孩子。不同的是孩子會長大,而父母來日無多。我也似乎又一次看到自己老去的過程,從我祖父母到我的父母,有一天輪到我……。

但老,可能還是要親身經歷了以後,才會認下孤獨、寂寞、病苦、失敗,不像過去那樣一心只想丟掉它們,才會開始善待它們、與它們為友,而只有善待這一切,才是善待自己和至親至愛,才是真心真意過一生。

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一部日本電影——送行者?我看了四、五遍,一遍又一遍,練習著怎樣面對生死這回事,怎樣替往生者送行,怎樣面對老病死亡和自己的身後。

我最近一年吧,送走了兩位朋友、兩位長輩。我發覺自己漸漸地沒有那麽多不捨的情緒和眼淚,反而為他們真正的安頓和歸處感到安心,我想我要學習的也就是這份安心。

任何學習吧,都要有熱情,也包括面對老病和死亡。有生之年誰都不該丟的,我想就是這等生死以之的熱情! 大去之前願我們彼此扶持,誰也別丟掉生時的熱情,並在真的泥土裡,堅定地植下對永生的希望。

又想到林徽音那首詩:別丟掉。其中殷殷叮囑別丟掉的,不也正是這“保真”的熱情?

反復念幾遍,你就會聽見,真的,山谷中留著,有那回音:))))))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嘆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只使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著
有那回音!

2010/03/31 00:40:52

廢死不可?非死不可?

關於死刑存廢問題的討論,這幾天甚囂塵上,從法律觀點延伸成了公共議題,初始的情緒性爭論也漸趨理性思辨。台灣社會這次並沒有像過去那樣,把任何議題都演變成爲政治口水或民粹撻伐,這該是好的開始。

之所以會引起廣泛的討論,起因於王前部長的“不如法”,對於已經三審定讞的死刑犯們,遲遲不簽批執行令。篤信佛法的她甚至當著媒體記者,對全國民眾說了幾句“道”令智昏的話,她說:逼我去殺人,我做不到。又說:我願意爲死刑犯下地獄,寧願代替他們被執行。

此話出自一位國家最高執法部門首長的口中,實在匪夷所思。法務部長不願依法行政,只能說,這個位置真的不適合她坐。

戲劇裡常見的一幕:古代死刑犯人伏法前,當庭的法官會簽下斬立決的判決命令,往人犯身上一扔,這人犯基本上就是“非死不可”了。推出午門斬首前,比較戲劇性的發展,通常是在千鈞一髮之際,出現一位位高權重者,攔下劊子手舉起的刀,一聲刀下留人,就等於送了死囚一塊免死金牌。

這樣的鋪陳和高潮常用來解釋:一種遲來的正義,以還給飽受冤屈的死刑犯一個公道;或另一種可能:一種更高的威權濫用,挽留了罪證確鑿非死不可的逞兇者的項上人頭。這兩種可能,前者人心大快,後者人心憤憤難平。

王清峰的“刀下留人”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後者,因爲現在是民主社會,正義和公道自在人心,法律作爲道德最後的防線,正是爲了要維繫社會公義和人心公平於不墜,這要靠民意、司法和行政三權間的互相制衡和監督來完成。如果死刑犯的人權是公義、是人道,那王之發言不是撈過界就是角色錯亂,因爲那是人權團體和廢死聯盟要奮鬥、要力爭的事。如果受害者及家屬和普羅大眾的人權是公道人心之所在,那王清峰就是在其位而不謀其政,她該做的就是爲廢死而下台。

過去王清峰常給我們以正義慈悲的君子形象,她爲慰安婦發聲、爲雛妓發聲、爲三一九真調會努力,她心中始終懷有一份對法、對正義的尊重,去爲弱勢爭取他們應有的權利,然而這些正面的形象到了法務部長的位置上,爲什麽就通通作廢了呢?民眾對她的慈悲何以完全不買賬呢?因爲這次她的慈悲不再以尊重國家的刑典和社會的章法爲前提了,因爲她離開懷刑的君子遠了,因爲替部分懷惠的小人背書的慈悲,不是真慈悲,更不是智慧。

佛法講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王清峰的心“住於廢死”,所以生不出般若,還是用有我人眾生壽者的有爲法,以致窒礙了她在職務上的應行之法。別說下不下地獄是個人自己的業力因果,誰也沒法兒替誰背負。王清峰那當度死囚的念頭,便是有我,便是自以爲是的我執和法執,這跟部分基督徒自打信了上帝,就凡事以父之名,來行那自以爲是的公義有何不同呢?

44位死刑犯到底該不該死,誰都可以討論,也不是誰誰說“廢死不可”或“非死不可”就算慈悲或不慈悲,王當然也有堅持自己觀點的權利。學佛多年,她的菩提心應該不僅止於著相護生的概念,如果她以爲她的不殺令是爲了維護已定讞死囚的人權、是基於人道精神、是本著願度化死囚的善念,這種出自於對慈悲的偏執理解的善念或善行,不但不如世間法,就連佛法也不如了。


2010/03/16 05:54:18


福虎生豐




2010/02/03 04:29:50

來去自端嚴



回台北,為小舅送別,這是去年以來離世的第三位親人。

他是在睡夢中盍然長逝的,那決意仿佛沒得商量,灑脫之中自有一股端嚴氣勢,一如他生前的為人與行事作風。

對他而言,佛與道,本不是人們焚香膜拜,祈求升官發財,趨吉避凶的一種儀式,而是將自己生命中一直堅守不移的一個念頭,在每時每刻的起心動念和言談舉止中 落實。他說過,如果人的一生能把一份堅持貫徹到底,那麽此生所有的結局,都將隱藏在他日常的行住坐臥中。他就是那樣事事堅持原則的修行者,果真把個明快、 果斷和不妥協的硬漢形象,落實到他每一段公務生涯,並貫徹到他生命的盡頭,然後對大家揮揮衣袖,瀟灑一回人生。

雖然他只活了六十三歲,在世的日子並不算長,但是風範和懿德卻足以垂範子孫,過去人們看他一路平步青雲,曾是行政院部會首長中最年輕、最被看好的中生代明 日之星,但是他自己卻一直心懷感激,認爲他的成就,完全是拜幾位國家元老級重臣的看重及他們不遺餘力的提攜,甚至他一路走來的行事風格,也是深受趙耀東、 陳履安、李模和王建煊等人的影響,人們從他的行事爲人,看見了和他的長官們如出一轍的不畏讒言、擇善固執和剛正不阿的特質,但正因爲這些特質,也使他在李 登輝時代興起的國民黨黑金體制蠻橫又有計劃地對文官體制的破壞中,受到冷落和打壓,甚至他不畏艱險的與特權、黑道對抗的結果,是引來惡勢力長期對他身家性 命的威脅及恐嚇。漸漸的,在公務之餘,他把更多的心力投入佛道的追求,以期在黑暗的政治浪潮中,維持自己立身行道的原則,與心靈的獨立、自由與平靜。

後來陳水扁入主台北市,要他負責捷運股份有限公司的營運管理,到第一次政黨輪替之後, 2002年底又更進一步安排他成爲民進黨台北市長候選人李應元的搭檔,他考慮了幾天,選擇接受的那一刻,大家以爲他“變節”了,許多人說他在官場日久,必 然深諳爲官之道,嘲諷他是牆頭草的言語排山倒海,更有甚者,是包括親人在内的不諒解和詰問,我們以爲他會受不了,擔心他會像外公當年被誣告一樣地抑鬱發 瘋,但是他不但沒有,反而一派輕鬆地說,沒有什麽比自己無私無愧的奉獻所能給這個社會,更讓他心安理得的了。這種沒有火氣的辯駁,不但交代了自己求學爲官 問道的心路,也標示著一份知識份子徹悟人生後的微言大義。

無奈的是政治從來都只是那些政治動物們殺伐爭鬥的場域,他的徹悟只會引來政客們利用他的正直和不阿,在最關鍵的時刻或處境,叫他往火坑裏跳。我的小舅,他 就是有這種跳火坑的勇氣,他憑藉的是什麽?當然不是暴虎馮河式的匹夫之勇,而是那種捨我其誰的匹夫有責,他說,政治我不管,我只知道,事情總要有人做。

我不能忘記,他的告別式上,石油工會的理事長致祭文時的聲淚俱下,從他的祭文中,我看到一個永遠和工會員工站在一起,除了勞資和諧和社會公益之外無所爭求的董事長。致祭者的由衷之言使到場悼念的所有人都爲之動容,也使小舅的家人至親更加不捨他的離去。

但是他真的很瀟灑,他跟著聖嚴法師的腳步走,舅媽和表弟妹們依他生前遺願,爲他選了最莊嚴的歸處——植存。小舅,用一種來去不留痕的端嚴之姿,演繹了他生命最後的無聲心法。


2009/12/01 06:2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