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去自端嚴



回台北,為小舅送別,這是去年以來離世的第三位親人。

他是在睡夢中盍然長逝的,那決意仿佛沒得商量,灑脫之中自有一股端嚴氣勢,一如他生前的為人與行事作風。

對他而言,佛與道,本不是人們焚香膜拜,祈求升官發財,趨吉避凶的一種儀式,而是將自己生命中一直堅守不移的一個念頭,在每時每刻的起心動念和言談舉止中 落實。他說過,如果人的一生能把一份堅持貫徹到底,那麽此生所有的結局,都將隱藏在他日常的行住坐臥中。他就是那樣事事堅持原則的修行者,果真把個明快、 果斷和不妥協的硬漢形象,落實到他每一段公務生涯,並貫徹到他生命的盡頭,然後對大家揮揮衣袖,瀟灑一回人生。

雖然他只活了六十三歲,在世的日子並不算長,但是風範和懿德卻足以垂範子孫,過去人們看他一路平步青雲,曾是行政院部會首長中最年輕、最被看好的中生代明 日之星,但是他自己卻一直心懷感激,認爲他的成就,完全是拜幾位國家元老級重臣的看重及他們不遺餘力的提攜,甚至他一路走來的行事風格,也是深受趙耀東、 陳履安、李模和王建煊等人的影響,人們從他的行事爲人,看見了和他的長官們如出一轍的不畏讒言、擇善固執和剛正不阿的特質,但正因爲這些特質,也使他在李 登輝時代興起的國民黨黑金體制蠻橫又有計劃地對文官體制的破壞中,受到冷落和打壓,甚至他不畏艱險的與特權、黑道對抗的結果,是引來惡勢力長期對他身家性 命的威脅及恐嚇。漸漸的,在公務之餘,他把更多的心力投入佛道的追求,以期在黑暗的政治浪潮中,維持自己立身行道的原則,與心靈的獨立、自由與平靜。

後來陳水扁入主台北市,要他負責捷運股份有限公司的營運管理,到第一次政黨輪替之後, 2002年底又更進一步安排他成爲民進黨台北市長候選人李應元的搭檔,他考慮了幾天,選擇接受的那一刻,大家以爲他“變節”了,許多人說他在官場日久,必 然深諳爲官之道,嘲諷他是牆頭草的言語排山倒海,更有甚者,是包括親人在内的不諒解和詰問,我們以爲他會受不了,擔心他會像外公當年被誣告一樣地抑鬱發 瘋,但是他不但沒有,反而一派輕鬆地說,沒有什麽比自己無私無愧的奉獻所能給這個社會,更讓他心安理得的了。這種沒有火氣的辯駁,不但交代了自己求學爲官 問道的心路,也標示著一份知識份子徹悟人生後的微言大義。

無奈的是政治從來都只是那些政治動物們殺伐爭鬥的場域,他的徹悟只會引來政客們利用他的正直和不阿,在最關鍵的時刻或處境,叫他往火坑裏跳。我的小舅,他 就是有這種跳火坑的勇氣,他憑藉的是什麽?當然不是暴虎馮河式的匹夫之勇,而是那種捨我其誰的匹夫有責,他說,政治我不管,我只知道,事情總要有人做。

我不能忘記,他的告別式上,石油工會的理事長致祭文時的聲淚俱下,從他的祭文中,我看到一個永遠和工會員工站在一起,除了勞資和諧和社會公益之外無所爭求的董事長。致祭者的由衷之言使到場悼念的所有人都爲之動容,也使小舅的家人至親更加不捨他的離去。

但是他真的很瀟灑,他跟著聖嚴法師的腳步走,舅媽和表弟妹們依他生前遺願,爲他選了最莊嚴的歸處——植存。小舅,用一種來去不留痕的端嚴之姿,演繹了他生命最後的無聲心法。


2009/12/01 06:2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