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女(一)



我就讀的那間女子中學為了慶祝她的四十周年校慶,在台北舉辦了盛大的校友會,據說還邀請了多位當年教過我們的師長參加。為了見見多年不見的老師和同學,我特別從國外趕回去。

人家說當你開始念舊的時候,表示你很有一些年紀了。這也是自然而然的現象,成長的過程中總是有許多值得回味的事情,而年紀越大,收集的過去也就越多,當年不管是痛苦或快樂的事,經過時間的淘洗,去除了雜質,變得越來越鮮明、純淨,如同那些泛黃的舊照片裏,我們稚氣十足的臉龐上挂著的純真。

我飛越了數千英里,回到台北,一時之間三四十年前的往事如海潮般泛濫在腦海,時差和往事的雙重作用使我回來的第一個夜晚徹夜難眠,直到黎明時分才朦朧入夢……

我和我的同學們全都身著素服回到學校,六位修女也全穿著黑色的修女服從禮堂那邊走過來,她們合力抬著一口棺材……,校園操場邊大樓壁畫上的聖女校徽也為之黯然……

這個景象使我驚嚇地從睡夢中轉醒,等我驚魂甫定回過神來,心想這別又是我那回回靈驗的心靈感應,希望真的只是一場夢。

聚會這天正逢上西洋情人節,我想著馬上就要和大家見面,心中的興奮不亞於初次要赴約會的年輕女孩兒,稍事打扮,帶著無限盼望來到約定的會場,在入口處遇到珍,她是我們這一屆校友會的代表,正忙著招呼大家排隊簽到。場面已經開始熱烈,大家擠在入口處和廳堂裏,三五成群地寒暄,不時爆出一聲驚呼或展開一陣擁抱,這場面讓我不禁想起杜甫“贈衛八處士”詩裏的句子。

忽然珍對我說:“快去見校長,她剛才在找你呢!” 自打我去國離鄉,同學間的聯係全靠珍的熱心,大夥兒雖不常見面,但是彼此間的音訊未曾間斷,自然也就默契十足。我知道她說的校長,並非當年的校長,而是當年我們隔壁班的小修女——如今的校長。

我去見校長,小修女還是當年那個可愛的模樣,我總是記得當初她還在初學院的樣子,現在已經是臺灣最知名的教會女中的校長。看著她那稚氣未脫的臉,很難想像她在升旗台上對學生訓話的樣子,或許現在學校裏已經沒有朝會的訓話了。

我說:“校長,珍說你在找我,什麽事要我效勞?”

她笑著告訴我,我們初中時候的導師金修女,已經罹患老人癡呆症,住在一家教會醫院療養,最近她常去醫院探望她,奇怪的是金修女好幾次都向她念叨起我的名字。這令我想到我黎明時分的夢境,醒來時那隱隱然的擔憂感一時又浮上心頭。我對校長憶述這個夢境,校長聼了悠悠說了一句:你的夢是真的,你可記得管宿舍的任修女?一周前過去了。

這兩位老修女都是從我十二嵗進學校起,一路陪在身邊看著我們長大的,一位是教我們英文的班導師,另一位是管我們生活起居的舍監。

四五年前的一個暑假,我和幾位同學曾回學校,那時學校早已在校園的西南角為老修女們蓋了長青學院和宿舍,讓她們安享晚年。那天進門先看到任修女,當年她管教我們的時候總是不苟言笑,相當嚴格。幾年前她中風了,坐在輪椅上,記不起我們每一個同學的名字,只是一個勁兒和藹地笑著說自己真的老了,我已尋不著一絲當年挂在她臉上的嚴肅。

不久,金修女也走進交誼廳,我們又都圍過去和她寒暄,那年她已經七十六嵗,還是胖胖的身軀,笑眯眯的朝我們一個個端詳,還來不及讓她猜我的名字,她就已經先喊我了,然後劈頭第一句話就問我:得到天主的恩寵了嗎?意思是我是否受洗成爲天主教徒了,這個問題從我十二嵗認識她開始,她就時不時地追問我。

我說:修女,你怎麽對我還不死心?

她說:“天主不會放棄你的。”

“那我不就已經得到天主的恩寵了嘛!” 我說得她喝喝笑了起來,從老花眼鏡片兒的上面遞過來兩粒衛生眼珠子,然後作勢低低罵我一聲:淘!

如今任修女已真正地得到天主的恩寵回到天主的懷抱了,我想我該趕快回去看望剩下來的那一位,縱使她或許已經不認得我了。



----待續----


甲申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