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常情





謝謝你捎來的問候,老人家近況不錯,他們已搬至附近的一個老人社區,中國超市就在對面,左鄰右舍有好幾戶華人,很像從前臺灣的眷村,母親來勁兒時常做些餃子麵餅分享鄰里,也還常有麻將可打。這讓她逐漸擺脫憂鬱,當然兒子的事業漸有起色,健康情況亦有改善,也令她放心不少。

父親最近在此地遇到一位抗戰時期一起在重慶南川海孔飛機製造二廠服務的老戰友,分別六十餘年後的他鄉遇故知,讓他很有些感懷。近來老看他整理舊照片兒,好幾大本,見到幾張十幾年前父親在臺北參加同學會的舊照,每一張裏頭都有孟君的父親,我便問他:你知道孟伯伯兩年前過世了嗎?他點頭,指著照片裏的另一位,說是這位張伯伯打越洋電話告訴他的,而這位張伯伯今年年初也過世了,他說照片兒裏的大半都已經“畢業”,然後吟起杜甫的詩: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我就故意叉開話題,要他說說他們年少時的趣事,他便又笑笑向我講起古來,他說小時候他倆家住得很近,放學回家前總要先經過他的家,常到他家玩兒,還吃了許多小點心,仿佛餘味猶存。他的這些城南舊事不知說了幾遍了,好像老也說不膩似的。有幾回他會接著問起你,最近好嗎,還在原單位服務嗎,小孩多大了等等,可能在他的記憶拼圖裏,你,就是孟爸爸的兒子。

很佩服你還在孜孜研究日本社會文化思想,我早已不做系統性的閲讀,案頭擺放幾本舊書,隨意翻閲一如新書,也能找到幾分吐故納新的樂趣。

近來又讀到一本十幾年前的舊書“思辨發微”,是大陸學者王元化的沉思錄,一翻翻到其中一頁,講龔自珍的一篇論情的文章《宥情》,覺得挺有意思,一定要和你分享。

龔在文中提到五個朋友甲乙丙丁戊聚在一起論情:

甲說情是一種“哀樂也沉沉然”的感覺,但他不知情之所以然,爲何會有這種感覺,不得而知。

乙就引了許慎的《說文》,給情字來個負面評價,說情是“人之陰氣有欲者”。

丙反對乙的論點,他引了佛家言論,說“欲有三種,情欲為上”來肯定情的價值。

丁也有不同意見,他主張情欲分流,把情和欲分別對待。他認爲乙不該以情隸欲,情若屬陰氣之欲,則人要如何正確看待“哀樂之正”——那些非欲的部分?他也反對丙的論調,說丙和乙是相反,丙是以欲隸情,將使有欲萬物的情欲相混,以致會墮情於欲的穢墟罪藪。

戊的見解也引自佛書,他說“純想即飛,純情即墜”,大概意指如果是純粹理性的思想,那就屬於形而上,如果只是純粹感性,即墜為形而下了,佛家對情並無客觀褒貶,而是一概訶之,故不得言情。

龔自珍對以上五人的意見未加置喙,也不管儒家佛家對情的呵責,但根據他自己的切身體悟,指出情乃是於“一切境未起時,一切哀樂未中時,一切語言未造時“的一種不知不覺襲上心頭的那一股沉沉陰氣,這種感受無所從來,亦無所去,只好把它歸為“心脈”或“心病”,還特地為此寫了一篇《宥情》來寬宥對待自己心裏的這股陰氣。

十五年後,龔自珍又寫了一篇《長短言自序》來説明情之為物,在他心裏演變的心路歷程,他說:“情之為物也,亦嘗有意乎鋤之矣,……鋤之而不克,反宥之,宥之不已,而反尊之。”

嘉慶道光年間,他又有一首七律,題名《又懺心一首》,詩中未提情字,但情意甚明:

佛言劫火遇皆銷,何物千年怒若潮?
經濟文章磨白晝,幽光狂慧復中宵。
來何洶湧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
心藥心靈總心病,寓言決欲就燈燒。

看來情之一字在他心裏猶如千年怒潮,就算累世劫火也無法將它銷毀,白日裏還有經濟文章可資消磨,到了夜晚,則有令他完全無法自抑的狂慧幽光席捲而來,來時揮慧劍也難斷其洶湧,去了偏又想寄纏綿於笙簫。雖然下定決心要把自己的心在它的奴役之下寫成的篇章付之一炬,但很顯然是下不了狠心,否則我們今天也就看不到這些篇章了。

後人有謂龔是被一種變態加狂放的心靈所支配,但是王元化先生認爲,如果我們不糾纏在他的抽象術語之中,他的情感其實也是“人之常情”,很容易理解的。他所謂的情,何嘗不是一種對反封建、反束縛的呐喊?何嘗不是對自由之渴望?又何嘗不是那個人人窮畢生之力,所亟欲解放的自我呢?

不可思議的是我看兒子的畫,小小年紀其實心中也充滿了這種渴望和呐喊,我最近的一首詩《夜讀》,就是有感於這幾件發生在我生活中的細小瑣事而寫的。我想你也有同感,而這就是“人之常情”。



甲申秋
2004/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