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女(二)



離開這座我生長的城市多年,每回來一次,就覺得她變小一次,而我就要去探望的這位看著我長大的修女,她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醫院所在的那條路口上,從前佇立著城市裏最大的一家書局,現在已經破舊不堪,幾乎看不出來還是不是一家書店。醫院原來以照顧婦幼病患爲主,現在已經改成老人健康養護中心了。

我走進電梯時,想到初中的時候有一回和同學到市府參加作文比賽,回程時在路口的斑馬線上,同行的一位同學被一輛摩托車給撞倒在地,我陪著好心的路人一路把受傷的同學送到這家醫院,那是我第一次走進這家教會醫院;第二次再來時,是十數年後,我帶著些許緊張和幾分期待,來這兒的婦幼中心作騐孕檢查,當醫師告訴我的檢查報告呈陽性反應的時候,從未做過母親的我,還傻愣愣地問他,這是什麽意思,而這個我當年的腹中之物,如今已經上研究所了。

歲月的痕跡寫在醫院斑駁的牆上,陰暗的光線和滿室彌漫著的消毒劑的氣味,使我不自覺地深吸一口氣,我真的有些害怕馬上要見到的,是一位已經垂垂老去且神志不清的修女。

三樓大廳的會客室中我見到了修女,她明顯消瘦,已經不穿修女服,蒼白短髮齊耳,穿著開襟上衣和運動褲,坐在輪椅中,定睛看著我的臉上連眼鏡兒也不挂了。

我上前彎身擁抱她,然後說:修女,我是夏子,我回來看你了,你好不好?

被我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和問候驚醒了似的,她笑著點頭哦哦了兩聲,疑問地望向一旁的小護士修女。

小護士修女對我說:她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連上個月她在瀋陽的弟弟來看她,她都不記得。

這時修女不知是補充著還是附和著說:是啊!神父來了也都不記得了。

我問:神父是誰?

修女笑說:他說他是我弟弟,可我不記得。

對話很有條理,我懷疑她得的並非老人癡呆症,只是記憶力衰退。就問她記不記得自己的年紀。

她一邊兒還是笑臉迎人,一邊兒面露努力回想的表情,半晌才又搖頭說:我只記得在學校待了三十八年。

我已經把剛才的懼怕感趕走了,因爲修女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完整的句子。我於是又重復了一次我的名字,告訴她我十二嵗入學住宿的第一天就把她當作我在學校的媽媽了,我是在她任導師的班上考了我生平第一次的第一名,當了生平第一次的班長,望了生平第一台彌撒。

她好似記起了我這個人,悠悠然問了一句:你信靠天主了嗎?那神情和幾年前的相較更嚴肅也更迫切了一些。面對這樣的嚴肅,我知道我再不能在她面前裝淘了。我說:還沒有,十幾年前我開始學佛,不過修女,信仰的形式對我來說不重要,天主永遠在我心裏,就像你一樣。

她這回真的懂了我的話,說:這樣就好,其實也都一樣。

我不知道該接什麼話,低頭正沉默著,她又問:學佛的人死後去哪兒?我說:極樂世界,就是天堂,修女,你說都一樣的。她點點頭笑起來,但隨即又搖搖頭,像個辯論比賽中的結辯者似的說:還是信天主好,這樣我們以後才可以在天國相見。聽見這一句,我忍不住熱淚盈眶。

她依然微笑,慈愛地說:別哭,我們唱歌,今天我還沒唱“聖母無原罪歌”。接著她馬上自顧自唱了起來,歌詞就壓在我們圍坐的那張餐桌的玻璃桌墊下。

這一唱勢不可遏,她那種虔誠的態度感染著我,令我也沉浸於歌詞和旋律之中,每唱一遍,她會停下來喃喃自語,重復著同樣的自問自答:你知道聖母爲什麽無原罪嗎?因爲她的孩子是救世主。當唱到第三遍的時候,我已經想起來,這是她教我們唱的第一首歌,在我十二嵗第一次離家住校的那一年,每天傍晚,聖堂裏飄散著百合花的芳香….

歌聲終於打住,她和我說,現在她每天早上用餐之後都要到聖堂去,我問她進聖堂都做什麼?她說:去看天主,和他説話,說完話,就來這張桌前唱歌。每天都一樣,日子雖然平淡,但是她覺得很幸運,能有這麽個地方讓她休息,她坐在輪椅上,自己不能洗澡了,上厠所也需要人攙扶,這兒還有好多老人已經臥床不起,她說她最感激的是在這兒服務照顧她們的年輕護士和志工,她們所做的都是人家不願意做的粗活,這是非常神聖的工作。

聽到她說這些話,我想任誰也無法說她是個老年癡呆症的患者,她的心清澈透明,平靜無波,她的信仰已經引領她信步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修女,你說的沒錯兒,真的都一樣呀。

起身告辭的時候,心裏有幾分不捨,我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回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她。想到這些,又無言默默擁抱她,淚水撲簌簌不能自抑。她倒還是微笑,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念珠,三條念珠糾纏在一起,我把它們一一分開來。我說,修女,你要再送我一條嗎?小時候,我向你討過一條,是粉紅色、塑膠製的,你還記得嗎?每次考試前,我才虔誠禱告,你說那是臨時抱佛腳,天主不會聽的,如今那條粉紅色的念珠還擺在我的多寶格裏呢!

她說:你再選一條吧,天主保佑你。

我於是選了那條看來最陳舊的、中間斷開來的藍色念珠。看得出來這條念珠的年歲,現在已經找不到這樣材質的念珠了,我想這條念珠起碼跟著她四五十年,有她最深的祈禱在裏面,玫瑰經的奧跡想來也必在其中。

回家花了一點兒時間,徒手修好了念珠,其實它並沒有斷,只是從中間脫了鉤,就像我這一路上漫不經心的信仰,和我那和天主在一起的年少歲月脫了鉤一般,但我知道,在我心底,祂未曾片刻稍離。

我把粉紅色的那條也找了出來,兩條念珠,一併放在案頭每晚必念的金剛經旁,不論以什麽形式,我想,天主都聼得見我的祈禱。


甲申春
2004/0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