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行止之五----歷史迷宮圓明園



如果,你不想細數曾經,就先別走進這座歷史迷宮。

這次來特別選一天去圓明園走走,為了這個目的,心理上已準備了好多年,五、六年前的兩次北京行,把整個兒北京城裏裏外外的各個景點古跡都遊透了,包括附近的大鈡寺和還沒復修以前的法源寺,就是沒去圓明園,並非沒時間,走一趟圓明園由導遊帶路大概也要不了半天時間,實在是怕太傷心,那種傷心像是會把自己墮入歷史的巨大遺憾裏,而且完全無法釋懷。

上中學的時候只知道圓明園是清代的皇家園林,其建築形式和風格美輪美奐,金碧輝煌,選用的建築内外裝飾材料更是極盡奢華之能事,但分別在1860年和1900年,兩次毀於西方砲火,一次是英法聯軍,另一次是八國聯軍。就這麽短短的幾行字,寫在那本爲了升學考試才要死記硬背的歷史課本裏,而這一段歷史是所有念書識字的中學生最不願意背誦的,偏偏又是近代史中最常出現在考試題目中的問題,幾年幾年?因爲何事?發生什麽戰爭?被哪些國家?用那些藉口?打了哪些地方?簽訂了什麽條約?開放了哪些商埠?劃給了哪國租借?割讓了哪塊土地?賠了多少銀兩?雖然也知道這些條約每一條都間接地決定了百數十年後的我們每一個人的命運,但是又怎樣?這只是歷史上的幾個記號而已,只是正好它們離我們生存的年代比較近,我們記得比較清楚而已。但事實真相是什麽,誰管?聯考的主考官也未必能回答。

李翰祥赴大陸拍的火燒圓明園裏當然看不見圓明園的景物,這戲在還處於戒嚴時代的臺灣是一部禁片,後來看了電影也只記得劉曉慶飾演的年輕慈禧,她是怎樣的在咸豐皇帝走避承德避暑山莊且病入膏肓之際,還在那裏機關算盡地為自己和兒子爭奪大位。

2001年冬我回台灣,正趕上國父紀念館的“圓明園重現台灣展”,那一次的觀展印象是相當深刻的,我在國父紀念館看見了從北京保利藝術博物館借出的圓明園海晏堂實景模型、在香港國際藝術拍賣會上保利花了大把銀兩買來回歸中國的三獸首(牛、虎、猴)遺珍、以及遭英法聯軍焚毀前後的海晏堂歷史圖片及照片、還有法國大文豪雨果於劫後為文強烈批判英法當局和軍隊的蠻橫劣行,史跡斑斑,擺在眼前,那種力量足以震懾人心。

而這一次遊園時,心所受的震撼則又更勝於前。今天是2005年10月25日,距離1860年10月18日英法聯軍攻進圓明園,整整145年又一個星期,若不是此刻的我,如此接近這座曾被譽爲萬園之園的亞洲文明倩影的遺跡,親眼目睹它像被蹂躪後又被肢解的美人屍體般橫陳在我的面前,我還是很難想像那種破壞和欺淩是基於人性怎樣的昏昧與殘暴和一個朝廷怎樣的顢頇與無能?以致使近一個半世紀以前的此時此地,從一個人間奇跡一夕之間變成人間地獄。

來了,才知道原來圓明園比我所知的還大得多。十元人民幣買一張門票進入,以爲至少可以看到圓明三園(即圓明園、綺春園和長春園)的斷垣殘壁,憑吊一下歷史的遺骸,沒想到當年園中曾有的百餘景點,如今多半連斷垣殘壁都不復存在,只剩下我們圖片上常看到的西洋樓幾處廢墟。

北京的西北郊自明代開始就有富商顯貴在此興建私家園林。清康熙時,皇帝爺覺得久居紫禁城内悶得慌,爲了接近自然、避暄聼政,下令在今北京海澱區興建暢春園,不久他又把附近一個明代的廢園賞給他的四子胤禎(即後來的雍正皇帝),兒子將廢園翻新後由康熙爺命名為圓明園,雍正乃闡其父意曰:圓明意旨深遠,殊未易窺。嘗稽古籍之言,體以圓明之德。夫圓而入神,君子之時中也,明而普照,達人之睿智也。即位後,他又大修圓明園,完成四十景,其氣勢規模已淩駕暢春園。接下來是一位更好大喜功的皇帝,他在園東陸續建了長春園,併入綺春園,又擴建在玉泉山的靜明園、香山的靜宜園,興建了萬壽山的清漪園(即頤和園),如此連同康熙時期的暢春園,合成三山五園。到了嘉慶時,又把附近的幾座小園增修復建一起併入了圓明園。道、咸兩朝,清政府雖財力日困,但仍嵗出數十萬兩修繕此園,直至圓明園被毀之前,咸豐皇帝還在園中清輝堂等處大興土木。

歷代增建修繕,使圓明園的建築形式豐富多彩,幾乎囊括了中國傳統建築的所有類型:宮殿園林、亭臺樓閣、寺廟祠堂、村居市肆,而造型藝術更是在各種建築佈局中被發揮到了極致。

不但是中國南方園林的勝景,像蘇州的獅子林、杭州的西湖八景、寧波的天一閣、海寧的安瀾園,都在這裡重現,更特別的當數位於圓明園東部的長春園裏的西洋樓建築。

西元1747年(乾隆十二年),義大利籍的宮廷畫師郎世寧畫了一幅西洋宮殿和噴泉的畫獻給皇帝,乾隆大喜過望,希望能在圓明園内照樣來一座如畫景觀,乃斥資無數、歷時數十年(1747-1783),才落成這座在中國園林史上絕無僅有的西洋樓。此樓位於長春園北,由西向東依次由黃花陣、養雀籠、方外觀、諧奇趣、海晏堂、大水法、遠瀛觀、線法山、線法畫等一系列帶有歐洲風情的宮殿和噴泉組成。其中除了洛可可式的建築基調,還大量使用古希臘羅馬式的廊柱、裝飾、西方教堂的彩色玻璃和浮雕,並把它們和中國式的拱門歇山、獸脊鴟吻、雕梁畫柱、飛檐挑角等建築元素作了有機的融合,堪稱是建築史上中西合璧的空前之作。

海晏堂是西洋樓景觀中最閃亮的一顆星,正面中門外是一個大型的噴水池,這個噴水池也是一個水利時鐘,叫做大水法,左右各有對稱的弧形石階和水扶梯扶手牆,正中央是一個高約兩米的蛤蜊石雕,池兩旁各排開六個石座呈一個“八”字形,每一石座上立一尊手持玉笏、身著長袍的獸首人身像,銅鑄獸首,石雕人身,大小與真人尺寸相仿,並按十二生肖規律交錯排列,一天十二個時辰,分別由這十二個獸首口中輪流吐水一個時辰,子鼠、丑牛、寅虎……直到亥豬。另外正午時分,除了主角馬首要負責噴水外,其餘動物也會自動加入一起噴水,如果再配上西洋樂師奏起的古典音樂,場面之壯大概就如同今天的水舞,據説乾隆皇帝最喜歡坐在這兒觀水法。

自雍正以降,一直到咸豐的一百五十餘年,幾位皇帝集中了舉國的財力、物力和人的心血智慧,對圓明園的增修擴建一直都是不遺餘力,使它的價值,不論在藝術、文化和歷史上,都是難以估計的。

更有甚者,它已經不單純是一座皇家園林或藝術博物館,同時也成了清廷權力和政治的中心了。而皇帝們爲什麽會把象徵至高權力政治的中心,從城中心的紫禁城搬遷到西山腳下的圓明園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雖然無從知曉,不過單憑西山腳下這一片山林蓊郁、平疇沃野、溪流宛延的自然景觀,比之紫禁城内那單調齊整、規格化一、巍峨肅穆的琉璃宮牆,無疑是更使這些來自關外的滿洲皇帝們感到適情愜意、心曠神怡;加之歐洲始自文藝復興時期所興起的自由風尚,明代時就透過西方的商賈傳教士們的東來,頻頻對著中國人抛起媚眼,這眼波自然也隨著西風東漸吹到了紫禁城下,但皇帝乃中國的九五至尊,怎能讓代表西方文明的風尚堂而皇之的進入太和殿的大門,權宜之計乃另辟蹊徑,不如廣闢皇家園林,既可以避暄,又可以聽政,既可以增添生活情趣,又可以提高行政效率,這樣一來不但顧全了大翩A沒有公然破壞老祖宗們立下的規矩,而且還為皇室擴建基業大開方便之門,一收左右逢源、兩全其美之效。

因此圓明園遂成了紫禁城外另一個重要的政治中心,歷朝皇帝把越來越多的政治事務搬到這兒來處理,越來越多的嵗節慶典挪到這兒來舉行,特別是和外交有關的事務,乾嘉兩朝皇帝都在園内召見歐洲使節,歷史上有名的英國使臣馬戛爾拒跪事件,也是發生在這裡,這些大大小小的事件,也都在冥冥中訴説著圓明園的歷史因果。

至於地理因果呢?位於西山腳下的這座圓明園,是不是隨著皇帝們的進駐,更加速了清廷的“日薄西山”呢?

1839清政府的禁煙活動,導致英國於次年發動了第一次鴉片戰爭,中方戰敗,清廷被迫於1842年簽訂南京條約,從此中國逐步淪爲被列強宰制的殖民社會,而皇帝卻還是高高在上的做著全中國老百姓的封建帝王。

1856年英國又以亞羅號事件為由,發動了第二次鴉片戰爭,隨後法國也以傳教士馬賴被殺事件,和英國組成英法聯軍步步向中國進討。

1860年英法聯軍攻至北京城東,咸豐皇帝逃到承德的避暑山莊,聯軍炮擊朝陽門和安定門後發現北京城高池深,且有數萬禦林軍守衛,不易輕取,未免消耗,決定轉向沒有堅固防禦工事的圓明園,兩軍毫無阻礙長驅直入,留守看園的大臣文豐投入福海自盡。兩軍司令入得園内面對無數的藝術珍品、歷史收藏,稍作商議,決定挑選最精最美者敬獻英國女王和法國皇帝拿破侖三世,其餘部分由士兵進行劫掠、毀損,事後又爲了掩蓋罪行,放火燒毀圓明園,大火連燒數日,使得北京城内也濃煙蔽空,而這座萬園之園便這樣付之一炬,化爲灰燼了。

咸豐皇帝氣急攻心,一病而亡,同治即位後以“子為母孝”為由,決心重修圓明園,供兩宮太后頤養天年,戶部每年撥六十萬兩,工部把河工修水利的五萬兩挪出,此外王公大臣討好慈禧的馬屁錢兩,加起來上百萬兩白銀,對於滿目瘡痍的圓明園修峻工程,還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以致使修園工作於同治十三年被迫停擺。

1900年八月,義和團之亂引來八國聯軍攻佔北京,慈禧夾光緒帝西走,聯軍司令瓦德西下令公開搶劫,士兵們進了北京從城裏一路搶到了頤和園和重修復建後的圓明園,重遭洗劫的圓明園至此變成一座真正的廢園。其後數十年動亂中,連圓明園内所剩下的珍貴樹木和漢白玉石,也陸續被八旗兵丁、太監、軍閥、政客和奸商們盜賣殆盡。

珍貴文物幸運的流落到世界各國的皇室收藏舘或博物館,不幸的被盜被毀,有些漢白玉石甚至被不肖商人磨成細粉摻入白米以偷斤減兩,下場更慘的則是下落不明。站在劫後的海晏堂前,我用數位相機俯視一塊塊殘破石塊,仰看一根根傾塌石柱,它們突兀地杵在北京十月的朗朗晴空下,像是無語問蒼天。

曾經有位作家形容歷史是一個幾乎無路可出無索可解的龐大迷宮。的確,任何發生過的事件,一旦被時間串起,就成爲四維的歷史時空裏的一個個特別的意義和記號,透過人類的文字語言被表達著,但歷史留下的文字語言只不過是從反映歷史事件本身的一面鏡子裏所能反射出的一個面向,這面鏡子如果不幸是被扭曲的、殘破的,那麽再大量的意義、教訓、和記號,也無法幫助你從歷史的迷宮中走出來。

而圓明園,恰好不只是一段經由語言文字或文獻表達的歷史,它就是一面已經被敲得支離破碎的鏡子照著它自己破碎的臉,它是已逝事件本身留在歷史中的遺骸,我們看得見摸得著這個記號,面對它,倒像是歷史在向今天的我們索取代價,我們能給出的是什麽?能為歷史償還什麽?你的償還能力越低,你就越傷心沉重,越走不出這座歷史的迷宮。

旅行本應是閒散心情的,但圓明園,教我太沉重。

在此寄語喜歡做知性之旅的朋友,等你的心情準備好了,再來看圓明園,如果你更有心,就學電影神話裏的成龍,想盡辦法也要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把自己千百年前遺落的文化遺產(至少精神)給找回來。




2005/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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