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
人總歸是會老的,而記憶,似靜水裏的深流,時常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以爲早就遺忘了的時光,那些人、那些事,看似淡了、遠了,一旦淌入記憶之河,都還是深刻的。
想起家裏訂的“徵信新聞報”,那是“中國時報”的前身。每日兩大張,一周累積十四張,曡好,捆成一卷,貼上一張兩毛錢的郵票,郵票上印著金門的莒光樓,寄到左營給爺爺看。父親說,爺爺看的是“徵信舊聞報”。
想起我家隔鄰是神學院,規整的綠草坪上是美籍牧師紅瓦白牆的家,庭前有游泳池。更小的時候,我們以爲,那裏就是美國了。還記得甘廼迪遇刺的那天,父親下班回家時候的神情,他說想要去“美國”安慰牧師。
想起每年端午後的曬黴,舊皮箱裏飄散出舊時代的氣味,和一只神秘的木盒子裏藏匿著父親的愛情遺物。
想起木製書架上僅有的兩本書:唐詩三百首和紅樓夢,很舊很舊的版本,那被父親翻爛了的書頁上,密密麻麻盡是父親的顔體朱筆眉批。
想起母親的縫紉機、為我縫製的布娃娃、和她踩縫紉機時哼哼唱著的“月兒彎彎照九州”。
想起我那榻榻米的房間,四壁上滿是我塗鴉的娃娃。
想起那台老式收音機,午間馬連良的老生唱腔陪父親午睡,傍晚白銀阿姨為我們主持的快樂兒童,還有周日晚間全家人盼望的廣播劇….崔小萍導演,李林配音….
想起曾隨父母坐了好久的公路局金馬號,到那時還棲身在霧峰山洞裏的故宮博物院,説是去看玉白菜。
想起梁山伯的遠山含笑和祝英台的哭墳,還有看電影時攜帶的一方繡花手帕。
想起八嵗時的生日禮物是一本封面印著維納斯石膏像的日記簿,姑媽送的。
想起冒著大雨和母親乘三輪車去看勞軍電影“苦兒流浪記”。
想起父親規定每天起床先研墨臨上一篇柳公權的福林寺再去學校的那些個早晨。
想起小學老師,“子小”裏唯一的“台籍教師”,教我們唱農家樂,給我們講三國演義,從他口中認識了胡適、徐志摩,還有….提到他們的名字時顯得有些遲疑的魯迅和聞一多。
想起在中興新村的寒暑假,那些和表姐妹們一起吃零食、給紙娃娃換上最時髦的阿哥哥裝、窩在牀上猛看皇冠雜誌和瓊瑤小説的日子。
想起那個黑白電視時代,家家戶戶挑燈夜看紅葉少棒隊在美國的比賽,還有阿姆斯壯登陸月球的那一小步。
想起中學時候每日騎自行車上學,要經過一叢竹林、一片田野和一所校園中坐落一座大教堂的男子中學。
想起書包裏那串粉紅色的十字架念珠,和曾寄托其中的無數祈禱。
想起在國樂社的日子,苦練“金蛇狂舞”為畢業典禮伴奏。
想起高中國文老師的長袍、布鞋和他搖響竹簽筒的聲音,那表示有人要因爲背不出古文觀止裏的某某記而被罰站在教室後面。
想起大學聯考,英文考試前那突如其來的休克,我想,那是上帝和我開的一個玩笑。
想起你攜來的藍色繡球花和多年後那個靜靜傾聼你的午後。
想起後來那些獨自一人去看的電影:雷恩的女兒、齊瓦哥醫生、屋頂上的提琴手….
想起“妝台秋思”、一個冬夜、一個夢、和夢裏的一只斷琴…..
想起我們所來自的,那個含蓄的時代…..和那些年裏,我們只在心底反覆吟唱的青春….
當記憶回到那頭,近的日子,反倒遠了,甚且已是:船過水無痕。
戊寅秋(1998)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