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行止之七----水木清華



----奔清華東門兒----

和兒子約好今天要去清華園。走出面對知春路的大門廳,酒店服務員為我揮手叫了一輛出租車。

一上車,“奔哪兒呐您?” 師傅一問。

“麻煩您奔一趟清華東門兒。” 我一答,發覺來這兒才幾天工夫,我的“普通話兒”不知覺間也跟個老北京似的溜了起來。

師傅拉下計程馬錶,電腦語音立馬出聲:“歡迎您搭乘北京市出租汽車…。” 2008的北京奧運的確能“破市舊”,提前讓市容改頭換面,市政煥然一新。

過去那種師傅和乘客之間隔起一個鐵柵欄的出租車很少見了,師傅也就變得親切感十足,他搭訕著問:“去清華訪問嗎您”,我說:“看兒子去”。

他的聲音立馬肅然起敬:“看來您盡給國家栽培人才!”

“哪兒話?不敢!”客氣話説起來,自己都覺著挺肉麻的。

“還不敢呐?這不?都奔上清華東門兒了麽?”京片子聼來比起“偶們正港的臺灣國以”就是多那麽一股子油味兒,聼多了還…怪膩味的。




----自強不息厚德載物----

位於是中關村東大街上的清華大學東門,大門就是一塊石碑橫躺在地,正面以行書刻著清華大學,背面則是碑體鎸刻的八個字:“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這兩句典出周易乾坤二卦的象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1914年冬,梁啟超先生以此為中心内容在清華演講時,用這兩句來勉勵清華學子發奮圖強,後來採集此八字做為校訓。

清華園内蒼松翠柏、綠草如茵,掩映著中西兩種風格截然不同的建築物,使人一看就知道這其中寫的是一部中國近代史,而想進一步窺其堂奧。

兒子帶我沿著大草坪邊上步入校園,邊走邊為我介紹校史,我奇怪他怎麽才來沒多久,就能這麽了解學校,他說:開玩笑,光新生訓練加上師長座談,兩個星期耶,上假的啊?

上次來曾照相留念的清華園舊門,此門建成於1911年,由宣統時的軍機大臣那桐題字,若從這裡進園,會先看到清華園的早期建築:德國古典風格的清華學堂、同方部、還有大禮堂、圖書館,大部分都是二十世紀一、二零年代之間周詒春校長任内所建。

中式建築的代表就是工字廳,此廳是由一條長廊把前後兩廈連成一個工字形而得名。工字廳在圓明園東一公里處,最初是滿清皇室貴族的別舘,二百多年前乾隆皇帝曾來此廳後廈遊歷,見此地鍾靈毓秀,一時吟起晉朝詩人謝混的詩句:“惠風蕩繁囿,白雲屯曾阿,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於是禦筆一揮寫就“水木清華”四個字。到了咸豐皇帝時才把其弟淳親王所居的工字廳以乾隆題詞命名為“清華園”。

據説當年英法聯軍一把火燒毀圓明園時,連北京城裏也濃煙蔽日,烏雲遮天,但火勢一直向東延燒到接近清華園時,居然漸漸熄滅,看來乾隆爺的“水木”二字果真是以水護木,使清華園逃過一場火劫。

八國聯軍之後,清廷被迫簽訂了辛丑條約,賠款四億五千萬兩給列強,後稱庚子賠款。而清華,就是從庚子賠款對美國的軍費賠償中提撥一部分來做為建校基金而成立的,最初是留美培訓學校。

有關這一點,雖然很多人對前不久李敖把這個功勞記在清末的駐美公使梁成身上頗覺不以爲然,而認爲中國人特別是清華的學子還是應該感激一下海約翰這個美國當時的國務卿,固然他答應用賠款在中國興學最終還是爲了美國本身的國家利益,但百年來清華大學的確為中國的高等學校教育做出一定的貢獻。

到底今天,清華人該感激誰?我相信他們的心裏自有評斷,長久處於國家的積弱和動蕩之中,他們的内心若不是始終懷抱著一份民族的恥辱感和自尊心,也淬礪不出清華人的理性和實幹精神。




----行勝於言----

一向講究科學和紀律的清華大學,常給人以理工科見長的印象,這固然是因爲它的歷史背景,使它更容易接觸到西方近代民主與科學文明,以開啓風氣之先,然而創校之初這兒可也是大師雲集,國學院的四大導師: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還有三零年代以前的幾位校長唐國安、周詒春、張煜全、曹雲祥、羅家倫、梅貽琦(註),都為大學的設立和發展打下良好的基礎。

我走到工字廳後廈,沿著荷塘繞塘一周,來到朱自清先生的漢白玉石雕前,他戴著眼鏡的臉依然年輕,書卷氣十足地,正靜靜看著這秋末的陽光燦黃黃地灑在一池枯黃的荷葉上。近八十年前(1927)的一個夏夜,他就在這個荷塘邊寫下一篇後來中學生必讀的文章“荷塘月色”,同年清華國學院的名師梁啟超因病離開學校,王國維自沉昆明湖,寧漢分裂所帶來的政治紛擾,使清華園也籠罩在一片低迷沉悶的氣氛中,或許當時也唯有這一片荷塘的月色,能暫時帶他走出現實世界的不寧靜,走進心靈裏那個清靜升華的世界吧。

然而歷史的頓挫方興未艾,百年西潮夾著巨浪狂濤,衝擊著傳統知識份子的心靈,激蕩出無數的追求與失落、激越與苦悶。對日抗戰期間,清華與北大、南開三校先往長沙設臨時大學,再遷至昆明合成西南聯大,一時名師俊彥雲集,師生們對教育工作的推展與其濟世學問之追求,即使是在烽火連天、顛沛流離之中,也依然不輟不懈。五零年代以後清華曾被調整為一所純工科大學,文、理、法、農均被調出,“缺水斷木”的情形直到文革以後才得到恢復。

從最初的留美預備學校、清華學堂,歷經風雨變革,到今天成爲規模完整的一流學府,清華打造了無數“行勝於言”的實幹家,曹禺的“雷雨”是從清華的校園走向舞臺,錢鍾書和楊絳在這裡孕育愛情走入“圍城”,馮友蘭、聞一多、梁思成、林徽因、楊武之、馬寅初、季羡林、金岳霖、梁實秋、黃自、英若誠、鄧稼先、費孝通、錢偉長、楊振寧、李政道、朱光亞、朱鎔基、胡錦濤……,這些近代史上曾在各個領域一領風騷的人物,他們曾經的夢想、追求、心血和成就,就如春蠶吐出的堅韌細絲一般,絲絲綉在清華的織錦上,散發動人的光彩。




----水木清華----

下午和兒子一起去拜訪了他的指導教授,一見才知道是一位青年才俊。之所以特地拜訪,是因爲上次聼兒子說他的老師和我是同好。他說在老師家的書房裏看到許多和我們家書房裏一模一樣的書籍,更巧的是老師業餘時也玩篆刻、練書法和畫水墨畫。

我帶著一碟篆刻CD和一盒臺灣特產的肉乾充作束修送給老師,然後我們----勉強算得上老中青三代人----就借用陳舊的系主任辦公室,暢快地聊了一下午直到天黑。從他的家庭,聊到他的成長過程、求學之路、個人抱負和對社會的責任感、對學生的期望、整體經濟發展、全球化對區域傳統文化的衝擊和自然環境的影響等等,言談之中見解獨到,充滿自信。

我覺得高興的是,經濟條件的改善及生活水平的提升,還並沒有使讀書人填飽了肚皮就蒙昧了腦袋,畢竟他們這一代在文革後期出生的孩子,年幼時還識得幾分貧窮落後的愁苦滋味,改革開放在他上小學的時候來臨,艱辛之中力求上進的他,還真的秉承了梁啟超先生給清華人的校訓精神。

道別前,他到系舘前停車的地方,從車廂後座取來一曡書法對聯兒,十幾幅行書和隸書,一口氣全攤在我面前,要我選幾幅作爲紀念,他說知道我要來,這幾天特別練的。我一看便大爲折服,這哪裏是可以幾天練就的功夫?實在每幅都好,我特別喜歡其中一幅隸書,寫的是:“松窗翠華淩雲久,蘭畹香清得露多”,我說:水、木、清、華,盡在其中,我就挑這幅吧。

中國那麽大,這個年輕人只是千萬典型中的一個,從他身上我看見一個中國近代知識分子的縮影,如果這樣的讀書人越多,中國的未來就真的會如同他們過去的樣板口白所說的那樣——“祖國情勢一片大好”。



(註):梅貽琦先生一生為教育獻身,被譽為永遠的校長,同為兩岸清華人永遠紀念。臺灣學子莫有不知“梅竹賽”者,而這個梅就是紀念清華在台復校的第一功臣梅貽琦。


2005/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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