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



在青家從中午到晚上,連著蹭了她兩頓飯。中午吃的是蔥烤鯽魚,這是青的拿手絕活兒,就我們倆,一人一隻,邊吃著邊東拉西扯的都是生活瑣碎。

三點鐘時佩來,我們看著她貓一樣地把魚吃了,魚翅堆成小山,然後試穿了她要向青借的淺藍色晚禮服,好像量身定做的一般合身。說到打扮,那佩是穿什麼都好看,她好像不會老,身材臉蛋兒數十年的維持雙料姣好。

然後三人坐下來開始聽佩的自白,每次都得先準備一盒衛生紙在一旁,眼淚好像她心中的泉水隨時源源不斷,這些年為她開解的話,加起來可以寫厚厚一本傳道書,可還是舀不完她心裏那一汪淚海。唉,很多事恐怕連上帝自己也要輕喟,當初造人時怎就要添上這一點點除不盡的惡,來教她明知故犯後還理直氣壯,因爲她覺得女人天生有被嬌縱寵愛的權利。

我和佩說,你不是愛讀張愛玲,你該學學她,那麽高傲,見了胡還是要把頭低到塵埃裏。佩說那是張後來吃苦的原因。我卻説那雖是張後來蜚聲文壇的一個典故,而正是爲此,胡稱她是民國以來的臨水照花人。男人多半喜歡自信的女人,而女人所有的驕傲最終都還是低著頭來見愛的。佩說她才不想做才女,只想她的男人把她捧在心上寵著。我無話可説,因為胡這一生心上最愛的女人正是這個見了他會把頭低到塵埃裏的臨水照花人。

青在廚房一旁為我們準備晚上的紅燒肉燜筍乾,她已被大夥兒封為平民文學家。她的至理名言是:人生嘛,那有不磕磕碰碰的呢?這會兒她接著佩的話說,你就別再鑽牛角尖了,舊鍋舊灶將就著用吧,難不成還要另起爐竈?看我現在,爐火在我手上,開關也在我手上,火候大小也隨我,把爺伺候好了,你想要怎樣都行。佩若有所悟,但旋即嘆了一口氣說,我要是像你一樣喜歡煮就好了。

唉,女人,每一個心裏都揣著一個洞,等著被她指定(用戒指定)的男人用愛來填滿?可無論他怎麼填,自己都還是要用個條件來交換,而佩更是可憐,她的身世,使她自覺完全沒有交換的條件,自卑到覺得自己連愛的能力也沒有。太可悲了,這種愛的交換論。

晚上很晚才開車回家,往北上高速公路,右邊繞著夜晚黑壓壓的山丘,左邊便是山谷下的燈火,一片連綿到海邊,從車窗玻璃低眉一瞥,當空的一輪明月令我驚艷,說是驚艷,好似,也不似。

今天是故意離家出走在外閒逛一天。昨夜難眠,近日網上感到一股不算輕微的騷動,當人的判斷和感知從事起“認真而未有名目的鬥爭”時,你會讓哪個引領你呢?看到一首詩,被貼上後又被拿下,不知道背後藏著怎樣的情緒和掙扎,但那文字,確實教我太難過太難過了。那麽久的時間,難道就只教會了我們不斷在愛上附加條件?再用此條件來檢討愛?

可嘆人的判斷就只循自己所在的角度出發,然後用此來鋪陳思考的路綫。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樣貌,沒人知道真相,人的樣貌就只輕率地存在別人的判斷裏。而我,偏就是那種完全不想從別人的判斷中為自己的真實樣貌分辨的人,我只跟心走,哪怕是注定要擔些莫須有的虛名,判斷也且由人。

也罷,決定還是把全部的文章都自網上存回檔案,網的首頁也改成新的版面,拿掉了沒必要的圖,只留下一片素淨,兩行告別文字。就這樣關機,讓心清靜,聽祂自己的聲音,就這樣傾聽。

回到家拉下車庫大門之前,我特意繞到前院裏抬頭望了一下,一輪清光默默,也似看進我心的最深處,也似在傾聽我真正的心跳。月呀,我就知道只有你懂,這是我多年來所見過你最亮最亮的清光,雖然這兒找不到農曆,可以確定今晚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否則你的臉怎這麽圓滿,就像我現在的心情,呵,明珠在懷,只有在你這樣的清光之下,我才分明了了地照見了自性。

很多聲音還在遙遠細細響著,在這寒冬雪夜說什麼也不可能是蟲鳴,那是什麽呢?這麼美的月色當然只有天籟相伴,除此之外,萬籟俱寂。

今夜,沒有酒,不學李白獨酌,只教月色,靜靜侵上舊垣。


2005/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