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到底誰說了算?
圖/Mad Monkey--Hidden Happiness
幾乎是同時,兩岸華人世界在文化教育界出現的幾則引起波瀾的新聞,透露了一個值得思索的問題----那就是:歷史,到底誰說了算?
先是章詒和,她的新作“伶人往事“被大陸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列為禁書,她之前出的兩本“往事並不如煙”(台灣版書名為“最後的貴族”)和“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同樣被禁。作品一再被禁,理由只有一個,就是“因人廢書”——她是當年民盟大老、後來中國頭號大右派章伯鈞的女兒。
作爲一個作家,最大的挫敗應該不是來自於讀者和同行的口誅筆伐,而是自己的思想文字遭到政治打壓而無法出聲。
前兩部書被禁,章詒和都默不作聲,但這次她終於起來為自己爭取說真話的權利。在新聞採訪中我們看見她提高聲量向記者說:“這次,我要用我的生命去對抗鄔書林(中國新聞出版總署副署長)!就像杜麗娘用生命維護她的愛情一樣。”
看過章詒和作品的人,無不為她極富詩意的筆墨傾倒,但真正使人唏噓動容的,是她筆端所流露的淡定對照著她所經歷的人事和時代,不僅讓人同時看見人性的幽暗和光明,也敬佩她這麽一位歷經迫害和劫難的女子,竟還能以一腔凜然和十分悲憫,細膩委婉地記錄下一整代知識與文化精英的無聲凋零,文學的筆墨裏透著史學的啟發。
一個文字工作者和自心對話,這對話有情致、可以反映人性和他所處的時代,就足以是一個出色的作家,而章的文字是在她所身處的時代裏和過去對話,用親歷的心靈和冷靜的眼,把宿昔的典型召喚到現代人的面前,還要將那種時代的精神傳之於世。往事其實並不如煙,只是被迫消逝得毫無聲息,而她是唯一能發聲的幸存者。
幸存者的筆墨迴避不了時代的殘酷和悲涼,就像司馬遷,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活著,直到看見自己的文字不再被“宮”。這是一個史家或文化工作者面對歷史真相時所必須擔負的責任。
再回頭來看看台灣新聞,從前一陣子的三隻小豬是不是成語,到這幾天的歷史教科書中為孫中山摘掉國父的帽子、以及用“中國”之稱間接地承認對岸是一個中國,來一刀切斷台灣與大陸的歷史的臍帶,為推進中的臺灣主體意識建國論又搬走了一塊大石頭等等……,新聞焦點都對準了台灣最高教育主管杜正勝。
杜大部長是史學出身,憑良心講過去他是個相當用功的歷史學者,他提出的同心圓理論是希望為台灣的歷史教育增加一個史觀的思考,讓下一代能從自己鄉土出發,進而認識“中國”和全世界,這個立意是好的。但不幸的是史觀的建立從來都是為政治服務的,因爲有了權力的人老是急於改變別人腦袋裏殘留的記憶和史觀。就這樣造成了政治立場、族群、統獨、藍綠等意識形態的糾纏不清,使下一代還沒搞清楚台灣歷史的來龍去脈之前,就已經教這些無休止的對抗扭曲了人格。
歷史向來有兩面,一面由權力中心以意識形態書寫,另一面則由社會中堅以文化良心書寫。當舊時代政治風向披靡過後,那些在過去政治壓迫中始終不肯屈膝的幸存者又再度站起身時,能為自己和身後的歷史作些什麼?是急於翻身,替掌權者為歷史作整形手術而操刀?還是堅持站在權力的對面,以春秋筆法繼續向社會呼喊春風?
歷史的必然,是它總是在重復正反合的輪回。當它向前劃破一個時代,必會留下累累傷痕,然而抹去歷史並不能抹去傷痕。一個文化人的真情書寫與一個歷史學家的論述相比,或許不能相提並論,但他所陳述的故事,如果能讓後來的人在歷史的不同面向中猛然照見自己的真性,從而記取那些對文化人從事精神殺戮時代的教訓,願意從心裏放下對立和內耗,為敉平歷史的傷痕盡一份心力,你能說這樣的故事背後的人物和時代不能寫入歷史教材嗎?或許這比強加史觀於人的教育更有助於提高歷史和文明的厚度。
今天在台灣,大家已經有足夠的言論自由空間,它的意義和代價並不容許我們留在歷史裏繼續不斷的爭吵。當我們身後的記憶逐漸走進歷史之際,該記得什麼,該遺忘什麼?就看我們看到它的真相時,是否能如同見到良知般的坦然!
2007/0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