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寶島一村


清明時節,天氣乍暖還寒,我又回到年少時的屋。

七人座的旅行車裏,載著我和年邁的雙親,繞了好幾圈,才在新闢的道路經緯中尋到舊時里弄。這執意的堅持和尋找,爲的不只是二老要來對他們一生中耕耘最力的園地作最後的巡禮,也是我對年少情懷的最後憑吊。

它就立在我眼前,這熟悉又陌生的家園,紅磚牆内曾經環抱住的靜好歲月,在我心裏暗寞多年之後,一時間又鮮明起來。

門前那株大樹有其來歷,據説當年不諳台語的奶奶,向一位路過的樹苗販子買了一株玉蘭花苗種下,盼著盼著,這樹好容易在來年的春天開了花,卻不是她想要的花色和芳香,到了夏天竟結了一樹的芒果,這才知道自己把同樣長而濶的芒果樹葉當成了玉蘭花葉。

玉蘭變成了芒果,這屋在夏季也就少了夜的芬芳,卻平添了午後的熱鬧。當蟬鳴聲催得人昏昏欲眠,沖天暑氣混合著考季裏難耐的煎熬,讓人恍惚得像一只停在樹梢虛弱翕息的蝴蝶,時不時被幾個果熟落地的聲響驚醒,或聽見窗玻璃被越過牆頭的小石子擊中,哐噹一聲,這肯定是哪個垂涎的孩子對芒果採取行動卻未果的憑證。

爲了怕在颱風季節壓垮隔鄰的屋頂,這樹曾多次在春季前被修整,如今村人相繼離去,一整座村子的屋頂也都已傾圯,它倒始終蓊郁盎然,芒果花徒然地開滿樹枒,只怕等不到下一個果實累累的季節,便要被隆隆駛來的推土機剷平這裡的一切。


其實遷村早在二十年前就列入都市更新計劃,卻因藍綠執政的政治糾葛而被懸宕未決。此間我偶爾的折返,也都因爲不忍細看這村逐漸衰敗的容顔,而來去匆匆。


來之前每每不顧邏輯地揣度:小村裏總還住著怎麽也不老的鄰居,還像過去那樣三兩步就能聽見麻將聲,或在傍晚時分被哪家媽媽的嗆辣小炒氣味所吸引,可以從她家後門溜進去,一聲招呼便大咧咧捏食她餐桌上擺就著的涼拌黃瓜或小魚花生…..。而這些當年情味,總像一張張薄而沉的瓦片,每在我走進村門口的那一刻,便失足從記憶的水面滑落,怎麽也無法打撈上岸,只有時間的足印像漂浮水面的雲影,你只能無奈地看著它流逝,也看著離去後的自己,暗自爲了那刻意輕忽的思念和無法縫補的悵然感到負疚。



我走近老屋,在水泥門斗前佇立,生銹的紅鐵門悄然緊閉著,從牆頭上舉起我的傻瓜相機,視屏上的景象令人不忍卒睹,是哪個流浪者在離去的匆忙裏,忍心堆疊這般淩亂?客廳的屋頂已經坍塌,陷落的屋瓦落了一地,未閂的廳門和半掩的窗簾,無一不像在幽幽訴怨主人臨去時負言的歸期。


小院西側,雜亂的籐蔓交錯間,我見到我昔日的窗櫺,湖綠的漆色早已斑駁,木紋裸露著時間的皺紋,空氣中沒有花香,蝴蝶不再飛來……,毛玻璃後面,書窗下當年挑燈夜讀的那女孩、幾本新潮文庫的翻譯小説、文學作品裏主人翁的模樣、或作者說過的富有哲思的話語、那些人物性格和字句……,是怎樣隱喻了日後的人生,而當年從中油生的一些幻想和期待,又是怎樣地從那少女心中失落、跌宕、回轉、重生,以至化爲珍貴的生命領悟,隔著山水迢迢,這些舊事如同真實的影子,甚且乾脆替代了當時平淡無奇的生活細節,成爲生命在那段歲月中駐足時的閃亮光點。


我問母親,屋裏還有什麽呢?母親說起幾年前最後一次離開時,是她和父親收拾的屋,花了幾天時間整理,發落了能用的家具什物,剩下的私人舊物,能帶的實在有限,那些帶不走的,大概就只好打包成記憶,收藏在心底。

我想起來,那次他們帶回我的大學國文選和一本我用毛筆寫的作文簿,還有弟弟中學時代的初戀日記......,閲讀這些紙頁間的文字時,深埋的記憶就像被晨光照射的水面,忽地閃耀起粼粼波光,那些在這屋裏曾有過的歡聲淚語,也像無數的溪流分支匯聚成河,而此刻——這個我總以爲會被無限期地懸置而實際上未曾停佇過的瞬間,面對老屋的破敗,異鄉的我,多像是被河水簇擁著隨波漂泊的一枚落葉,永遠歸不了根!

我不禁感到慚愧了,對這幢庇護我度過青春年少的老屋,我的歸來,難道只為索回自己離去前的記憶,好在踽踽行路上,悒悒然繼續著我遊子般優世傷生的嘆息?


遠遠地,它還立在那兒,顫巍巍像個患了痀瘻症的老人,連穿過弄堂的風都能教他的步伐躊躅再三。

多深的一個夢啊?那些從遙遠時空裏褪去的場景和聲響,久久化成蹀躞的蹄聲,在每個我惆悵歸來和失神離去的夢裏,反覆地橫空踱步,那足韻,沉鬱而又茫遠,在晚春淅瀝的雨霧中,把我垂老的心境和眼角,弄得潮濕起來。


2009/04/19 04:3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