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閱讀代誌——最愛幾多





夏子年來照顧二老成為生活重心,看生命衰朽,亦多感觸,然昔日抒情寫趣之筆似是鈍了,每有春抱秋感,還不及記,轉瞬即逝,到最後竟是欲語還休心境。

而UDN上,被夏子錯過的文海遺珠更不知凡幾,每每抽空兒上網也多匆忙,瀏覽幾篇好友近作或訂閱的好文,便又匆匆下網。然我感謝這方園地裏的每一位好友,其實你們都是我的最愛,你們的文字都是我於此間覓得的一方方青蔭,助我平復生活逆旅中時而顛簸、時而沉抑的身心。

說到最愛,“最”這個“最高級”的字眼,放在愛前,往往限答案於一,再多也只能少少許,但如果說到最愛的作家,我想於此“最愛”之後加上“之一”,這樣,就容許我們每一個愛書人弘揚博愛精神了。

其實任何文學藝術作品的動人之處,莫不在美,而美的魅力,總是誕生在作品的參與者,包括創作者與眾多欣賞者間最素樸純淨的心靈共振之上。孔子說:繪事後素, 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 也都揭示了芬芳自從中出,並不借美於外物的道理。內秀而外美,也是作家和讀者共同追求的是一個生命歷程,作家引領我們從最原始樸素的地方出發,最後也要回到最單純靜謐的境界,這樣,美的歷程,就是一個圓。

或許這就是爲什麽古籍經典裏的大哲,或像曹雪芹、托爾斯泰、赫曼赫塞、泰戈爾、普魯斯特、米蘭昆德拉、馬奎斯、遠藤周作……,這些享有盛譽的作家們,在任何讀者選擇最愛的名錄中會當然入列的原因,因爲他們帶給讀者的,往往不再是作家下筆當時的單向情感抒發或意象表達,而是書寫人與閱讀者彼此間激蕩出的有機體,是屬於性靈上最樸素、最奧秘、最易觸動、也最難發酵的啓發,就是這些珍貴的、只屬於讀者個別經驗與作家作品之間的獨特記憶、互動與感受,使大作家的傳世作品成爲經典,也使他們成爲讀者心目中的最愛。

上個世紀二、三零年代作家輩出,可惜在文學被政治陷詬的“蒼白歲月”裏,他們的作品不能輕易取得。其中最能感動我的,莫過於沈從文的邊城和魯迅的呐喊。而對張愛玲,我想很多女性讀者和我一樣,是拿來主義——拿來就讀,不甚消化,直到中年才能有所反芻。

如果作家或藝術家也可以是菩薩的話,那我覺得張愛玲是比較鼓勵了那些自渡者;而沈從文則更慈悲,比張更有渡他的能力 ,就像他筆下那個老船夫;至於魯迅,他就是一個外科手術的醫生了,他的筆永遠像手術刀一樣,剴切地直指一個民族靈魂最深處的沉屙。此外林海音的城南舊事、鹿橋的人子、還有赫曼赫塞的流浪者之歌,都是當年讀了又讀的最愛,也是對我年少心性影響最深的作品。

近年來眼睛不好,雖離楊絳所說“走到人生邊上”還遠,我卻已很少作系統性閱讀,小說更是少讀,因爲腳下現實生活,人世間種種境遇,已然是一本本讀之不盡的人生書。但每次返台還是會貪心地帶回半箱書籍,除了幾本經朋友鄭重推薦非讀不可的新書,有些竟連一頁尚不及打開。每日睡前多從床頭習慣性抽取一本舊愛,翻開哪頁是哪頁地讀上幾頁。

台灣作家中我喜歡年輕時的陳若曦、蕭麗紅,中年時的劉大任、龍應台、張大春,和老來的蔣勳及奚淞,最近因爲某種原因,我也比從前更喜歡黃春明。還有白先勇,我則是從台北人愛到樹猶如此,只要在台北,定不錯過他的崑曲演講。至於鄭愁予和楊牧,那是我們那個世代的“方文山”,直到如今,生命中達達走過的馬蹄聲無數,我的肩上亦已披上一襟晚照,風起的時候,還是會記起....,而那些美麗的錯誤,或許,已不是錯誤。

我很晚才接觸到大陸近代作家的作品,我最愛章詒和,或許該說景仰,我也喜歡與我同時代的史鐵生、王安憶、哈金,還有更年輕些的余華和嚴歌苓,雖然沒有機緣讀遍他們的作品,每讀一本,就自然會在心中不斷地拿他們和台灣同時代的作家相比,最後發現:兩種制度下的書寫者在生活中的取材儘管不同,但他們下筆時,莫不以自己性命書寫,心中所持所秉,也都是生命最本質的人性探索和關懷。

歲月如流,雖不知從何時起,舊時所愛書冊成爲藏書,床頭所擺,也漸漸被法藏經典替代了,然回憶或重讀那些篇章,便如校閱自己走過的時代,讓作者帶我回溯作品和自己人生的上游源頭,使我更貼近作者下筆時的心境,不像年輕時候讀書,貪多嚼不爛,或一味地人云亦云。我想是因爲歲月,讓我在人生中有了閱歷,懂得了他們文字的內蘊,我不敢說已成爲作者的知音,而是希冀自書頁打開的人生之鏡中,覺悟到更真實的人性,看見己身的不足和偏執,借以鍛煉更柔軟和更有包容心的自己。

2011/07/02 07:4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