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二三事
對漂泊的人而言,故鄉是什麽呢?故鄉,是祖先流浪的終點?先人埋骨的所在?自己呱呱墜生的地方?還是心靈的終極安頓?
他以爲他就回去,沒想到越走越遠。長長的旅途,他每離開一個地方,總以爲只是暫時,去去就來,但走過的軌跡,就像放飛風箏的那條細線,越拉越長,長到故鄉望不見,長到望不見故鄉。
他鄉的暮色蒼茫中,遠望鴉雀歸盡,生命也終要零落,回望倏忽逆旅,一程程盡是行腳匆匆,鴻爪無痕,他想,即便長壽若此,人間尚有留連,若說別時容易,往往其義正反,當此臨別,或許踟躕片刻,反是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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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來,很多晚輩朋友來看他,他們都是來向他道別的。老人知道,每一次見面都極可能是最後一次,臨別的時候,他會緊緊握住他們的手,說:“你來看我,我很高興,珍重了”。
我注意到他都沒說再見,連請代爲問候他們的長輩或朋友也省略了,只是把不拄拐杖的那隻手舉起來,在腦門前晃晃,像是行軍人的致敬禮。
和他同輩的夥伴們,多半也都先他一步走了,所以我這一兩年來,也頻繁地替老人出席了許多次告別式,包括堂叔的基督教儀式、兩位舅舅的佛教儀式、還有其他幾 位長輩的一貫道和天主教儀式,透過一個個莊重的告別式,我看到的是每一位長者生前的信守和誓約,護持著他們生命長途上這無比端嚴的去來。
而老人沒有宗教信仰,他一生所秉持的三不政策,頭一不,就是不信教。不信的理由,正是因爲他入世得太理性,使他無法執迷於任何一種宗教。他常用孔夫子的那 句“未知生焉知死”,來質疑人們對未知世界的種種狂迷,而這句話也同時期勉著他的篤信——認爲生,就是在有限的生命,和有知的世界裏,竭盡所能,本分地爲 人、平和地處世。
年輕的時候,他因戰亂寄身行伍,流離顛沛間,曾以“主義”爲安生立命之基,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主義就是他的信仰,也爲此奉獻了大半生心力,直到後來這主義遭逢歷史浪潮遺忘、乃至於遺棄,到頭來成了對他這一輩人信仰的最大諷刺。
但儘管如此,他還是這主義忠心耿耿的護持者,黨員十二守則(就是青年十二守則),他到現在仍背誦齊全,兒孫們或覺驚異,但我曉得,這是他當年曾以之立身立 命、並篤信力行過的真理,怎能遺忘?前幾年還健朗的時候,他可以一個人搭灣區捷運到舊金山去和朋友聚會、去參加雙十節僑界的升旗典禮,直到現在去不了了, 他還是按時地繳交黨費。
那天看見他端坐在書桌前,以顫抖的手,恭謹地在支票上簽名,又在黨員聚會通知書的回條上寫下自己的黨齡時,感動得直想哭,我突然發覺這其實和他的政治血緣 或意識形態並沒有關係,他早把自己對獻身效力過的過往的緬懷,化作默默的感恩和盡其在我的回護,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做人的態度?一種虔誠的信仰?七十年的堅 持不渝,有些基本信念在他心中並未幻滅,因此只要一息尚存,他說什麽也不能放棄回護這信念的責任。
死亡是人生的句點,一切人世的獲得和成就,將截止於死亡的一刻,而生前的失敗和痛苦,也不可能依賴死後的補贖。如果一個人不想讓死亡成爲自己唯一的結論, 那他在活著的時候,自會好好兒地把握著有限的生,盡量地完善自己生的意義。而老人這種堅持到底的生命態度,正是他對我輩的不言之教。
多次問他死後要採何種儀式送他,他的答案總是:都可以、隨你們、我沒有意見。是啊,那當是人子之事了,他管不著。而我也從中得見,當生命面對沉沉暮靄,一句沒有意見,其情何等溫雅,其言何等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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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了水果和報紙給二老送去。行至母親小院兒時,隨手在園裏剪了幾朵花兒,進門往那只空了多日的水晶花瓶裏一插,徐徐注入清水,立時間,瓶底鋪墊的,那白綠相間的水晶石,把這幾朵海芋和黃色鳶尾,輝映得生意盎然。
泡上一杯清茶,再將買來的四色水果,擺置在一只水晶圓盤,並了瓶花,逐一攜至書房的電腦前。
打開電腦,把去年清明前就存在 Desktop 上的一個檔案叫出,那是一張舊照,前年清明節,我回台掃墓時,在高雄燕巢鄉,爺爺奶奶臨湖的墓園前所攝。數位相片上,兩位老人家的音容笑貌,還宛如生時, 墓碑上所刻何方人氏、生卒年月,以及當年立碑的子孫後代姓名等等,亦仍清晰可見。
鮮花素果,亹亹佈置如許,我在熒屏映現的墓前佇立片刻,今天不燒香,只將書房百業窗轉開,讓煦煦陽光灑滿一室,也讓這份追念先人的心意圓滿起來,我想,這更勝過香煙繚繞裏的哀思吧。
安靜地行禮如儀後,我來到客廳,看見老爸又斜躺在沙發上打盹兒了,手中的報紙也滑落在地。近來他常日夜顛倒,為怕他夜裏失眠,我們總是要他白天別睡,他卻悠悠說,等你活到九十歲就知道了。
我俯身拾報,紙張折疊的動靜驚動了他耳裏的助聽器,讓老人睜開眼睛,一見是我,他說,你來啦,今天報紙呢?他完全忘記剛才手中正看的,就是我剛才攜來的那份。自然,更記不起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扶他走進書房,看到書桌上擺置,他恍惚問我,今天是爺爺還是奶奶忌日。這是第一次,堅持慎終追遠的他,遺忘了今日清明......
2011/04/06 11:2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