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彳亍
我的父母已老態龍鍾,如今父親很少步行了,即使在屋裏拄杖走路也需人攙扶,母親的氣喘痼疾也常使她不良於行,每次扶著他們走路,他們抬不起的腿腳和地面摩擦時會發出一種獨特的聲音,加上一旁攙扶者小心翼翼的步伐聲,就錯落出彳彳亍亍的聲響。
這聲響也讓我想起爺爺奶奶的腳步聲。我小時候他們還不太老,大概也就是我現在的年紀,但從前的時代年月不好,疫病加上戰爭奪走了許多人的性命,幸存者也多半未老先衰。
記憶中的爺爺寡言,他幾乎從不對我們提他當年在洞庭湖佈雷隊的英勇事跡,想必是身手不凡,要不怎能在日本人的砲火中出生入死?但後來不過六十開外,他就拄杖走路了。
奶奶則更不用說,她年輕的時候裹過幾天小腳,她說幸好民國解放了她的腳,可雖然丟了裹腳布,卻從此不能大步行走,她這一生再也不知道“跑”是什麽滋味兒。
從我有記憶起,他們走起路來,就是小步行走,時走時停。許是從亂世的驚恐雜遝和劫後的卑微委屈中走來,他們只能以謹小慎微的步履,在時代的更迭中勉力而行,直到他們躺下,那些個生時的足跡,不多時也就被那時代消逝的浪潮逐漸滌去。
但回憶起他們,特別是寂靜的夜裏,我還會聽見他們行走時的彳亍之聲——那仿佛是百年來,一個個舊時代遠去時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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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在看齊邦媛寫的巨流河,有一個很強烈的感覺,是我看龍應台大江大海1949時不曾感覺到的,那就是真實感,倒不是說龍的大江大海寫得不真實,或我對二者為文有所評比或偏好,而是深知歷史在她們身上的刻痕不同。
雖然我看大江大海時,也爲龍應台筆下那些真實的故事動容,甚至哭出聲來,然而齊邦媛巨流河裏所流淌的悲傷,是刻骨的、埋藏在心底不知要對誰說的。齊今年八 十五歲,她親歷的那個時代還未遠去,記憶的巨流河裏,一個個聲音和身影,卻將化作零星碎片,掛上斷代史上必朽的枯枝,她怎能讓這些在心中翻滾多年的海浪, 像衝擊到啞口海的浪濤般,就這樣聲消音滅呢?
就像父親一樣,很長很長的時間裡,他們那輩人在歷史的跟前,選擇閉口、壓抑、絕口不願提起當年。巨大的失落,使他們在情非得已的恩斷義絕中,草草地結束青春,任歲月一點一滴埋葬自己顛沛的前半生,在木然的孤獨和莫名的憂懼中了卻殘生。
奇怪的是,作爲失敗者的後代,血液裏大概生就潛流著他們曾經受的不平和委屈,我不知怎地,老是想為老人家們向歷史喊冤,爲的並非替上一世代討回幾分歷史的 公道,而是想在歷史賡續中護持住那份血脈相承的秉性,我總是想將來我也可以對孩子們說,從前從前,你們的祖父母、外公外婆如何如何.....。我想龍應台 也必是在這般心情下寫了大江大海1949。
兩年多前,父親因心肌梗塞送醫急診,所幸急救得宜,得以續命。回家的第二天,我們陪二老看電視,鳳凰台正播放一個老兵的回憶錄,廣告時間,緩和一下傷感的 氣氛,我們把電視靜音。這突如其來的安靜,好像清場般地,為父親鋪墊一場講古的序曲,沒有開場白,只聽他話說從頭,他說:我就從民國三十八年五月八日講 起.....,這一開講勢不可遏,連續講了九十分鐘,連水也沒喝一口,我在一旁先是默記,後是掄筆疾書,深怕記不周全,錯失了屬於他的“歷史真相”。
第二天,我買了錄音筆去給老人,我和他說,健康長壽,使你等到了一個可以說的時代和環境,雖然共鳴者已稀,然而如果你不說,我們將來也沒有什麽故事可以告訴子孫,你那段巨流河般的歷史,也就永遠的啞了.....
如此這般,經過父親斷續的錄音和我事後的整理補記,有了《百年彳亍〉的第一部——恆秉斯章(父親的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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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1/02 04:2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