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今年八十九,母親對逢九有所忌諱,我們於是決定提前幫老人辦一場小而美的九十大壽。
預備請來的都是他的至親晚輩,那之前一個月左右,他的心情開始忐忑不安,不斷問些個沒來由的問題,一下子問我由誰出面發帖?一下子又問可請了他過去研究院的同事沒有?他反復說的那幾個名字,都是我從小聽他提了又提,卻從未見過的人,其中有他終生感念卻不甚得志的長官,有他鬱鬱寡歡的姑丈,還有一個綽號叫陰陽臉的同學,他們都早作古了,而他明明也該知道,說什麽我是請不到他們的。
又過了幾天,他的問題更難回答,他問怎麽沒見發喜帖?家裏到底是誰要結婚?他說他已經結過婚了,如果再結,她就要哭了,她的手腕都流血了等等;而他說的她,究竟是母親?還是我記憶中那只木製小盒裏,一張泛黃舊照中那個和他一起盈盈含笑的女子呢?
我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怎麽回答他這一連串發自第五度空間的問題,只聽他也吁了口長氣,倒像是想幫我找答案似的,他說:你去問蔣士傑!他最近也搬來山上住了。
蔣士傑何許人?我沒聽過,父親過去的口述歷史中更查無此人,這得問誰去?
母親甚是不耐,她嗤之以鼻地說:你聽他胡說!他跟你奶奶同款毛病,這叫老番顛。
連著照顧兩代老番顛的勞怨,近來亦使母親話裏的煙硝味十足,為了怕母親這頭掀起戰端,我只好笨拙地解釋現象,我小聲說,是啊,他的幻覺越來越嚴重了。
然後我轉身安撫地拍拍老人的胸口對他說,好好好,我出去看看,你先好好兒默念阿彌陀佛,好嗎?
沒想到他竟一反平時溫和,斷然推開我的手,他說:我不迷信任何宗教!艾因斯坦說過,過去、現在、未來,都是一樣的!
呵,這倒是句明白話,物質不滅呀!這境界離佛所說的三心不可得也僅一步之遙了。
來到屋外,看著山下一片暮色中升起的燈火,我感到些微愧疚和茫然,對於那個聽起來熟悉又陌生,還帶點兒“特務兮兮”的名字,我竟然一無所知!
蔣士傑!蔣士傑?細細思量,悠悠隔世之感浮沉虛空,且答案似呼之欲出。莫非?老人的番顛,就源自那個他真真切切走過的顛沛時代?源自那些個長年累月針刺般扎在他心頭的事:顛倒的藍與黑、傾覆的山與河、分裂的國與家、和一個長期禁忌和壓抑下,必須反過來才唸得出聲的名字——蔣介石!
忽然心中若有所悟:或許,一切都非幻覺,只是他那真切的世界,眼看就要走出我們的視線。
2011/07/07 01:57: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