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我的小黑

想是老來太逼人,舊時壓抑過的憂傷,或遺忘了的快樂,一到老來,就不免紛紛現了各自因由法性。你根本無須回頭認影,它們從不曾走失,且自會尋路相隨。我的小黑,也是這樣。

那天回到舊城,我和茉莉驅車經過那十字路口邊兒上的傳統市場,五十年前那面市場入口的黃色牌樓依舊佇立,只是一旁那間兒時曾住的茅舍和大院兒,早已被一排密密麻麻的舊式透天洋樓取代。我回頭看見對面一個中油的加油站,也是五十年前舊容,忽然覺得有些恍神,眼角餘光似乎瞥見一隻黑狗穿越馬路。

我的小黑!我想,我該不是做夢吧?定神一看,下午的陽光斜斜照在車水馬龍的街,哪兒來的黑狗呀?分明是我錯認了那隨人車移動穿梭的影子。可四周景物依舊,那些年的人事都去了哪兒?為什麼連同狗事也一概全非了呢?

我和茉莉說,這地方我住過八年,我們還曾在院子裡養過一隻小黑。

只見茉莉眼睛一亮,說她前不幾日才寫過一篇「小黑」。車行進中,她邊就拿起她的單眼相機,對著市場那牌樓咔嚓咔嚓地摁了好幾下,彷彿想替我抓住那消失的年代。

那是兒時,在我住過八年的那個有大院子的家,小黑忠心耿耿地替我們看守八間堆滿建材的倉庫,和我們五口之家並養著一窩雞的茅舍。那時候我們還似生活在古早時,餐餐都要以柴火或煤球生火才能煮飯,飯煮到一半,母親偶爾會把鍋蓋掀開,把鍋裡浮起的米湯勺起一半碗,拌些廚餘剩菜,餵給在一旁搖著尾巴餓慌慌的牠,看牠吃起東西來真個叫狼吞虎嚥,可牠的腰腿極好,一身短毛黝黑發亮。

兒時的我自閉,我不知道為什麼,本能地畏懼並躲避成人們灰不溜秋的目光。父親的鄉愁舊愛引我望向遙遠的星空;母親的求全責愛壓著我時刻躲藏;常趕牛車來搬貨的那老漢其實不老,他常帶著一個和我一般大卻半瘸著腿的兒子同來;默默弓著瘦弱的肩背每天為我們挑水來的歐巴桑,空洞眼神掩不住無助的疲憊;隔鄰那市場邊兒上的水果販子有著嚴重的躁鬱症,他憂心的大女兒偷偷地把一把西瓜刀藏在了我們家;暫寄住在家的單身老伯娶的那個智障女人,不時會因為受到丈夫責罵而委屈地嗚嗚哭泣;就連雞鴨的眼裡,我都看見一種令我不忍卒睹的無辜。

唯獨小黑那雙澈亮的眼睛,我不怕直視,我喜歡揪牠雙耳掰過牠的頭來,或蹲下來湊上我的臉,請求似地看進牠黑溜溜的眼珠,彷彿對牠說,小黑,笑一個嘛!牠也會定睛看我,不時吐舌咧嘴或歪一下腦袋,靜默的對望不消一會兒,我們就像回到生命的本然,彼此汪汪地笑出聲來。

可一個冬夜裡,小黑從竹籬後門蹓躂出去「巡夜」,就再也沒有回來了。頭一晚父親就說,大概是夜太黑讓牠迷路了,我打從心裡願意如此相信,並睜睜地期待天明,可幾天復幾星期過去,他一個個善意的謊言從自相矛盾,到終難持久,最後他才捨得讓我們知道小黑的下落,牠和茉莉小說中的小花一樣結局,孤單地躺在十字路口那加油站旁的血泊中......。

我不復記憶父親當時曾如何處理小黑的後事,只是小小年紀的我們,心傷了好久還送不走牠,從那以後家裡再也沒養過狗了。

如今半世紀過去了,我又在茉莉的書裡找回了我的小黑,原來牠一直活著,而與我長久的悲傷同住的,是曾和牠一起,汪汪而笑的日子。


引用文章:小黑
http://blog.udn.com/whiteflower/5741570


2012/05/02 03:3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