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剛從手術房裡被推出來,這是三年來的第二次心導管手術,主治大夫出來和我們說明他的狀況。
他說,老人非常幸運,他心臟邊的三條主要血管堵了兩條,其中一條全堵,另一條堵了百分之八十,但是那些被堵住的血流,就像水流經堵塞的河道,竟然從旁另闢徯徑,自己尋路流去,並在這條新的支流上保持穩定流暢,所以,大夫並沒有像上次那樣幫他裝上幾個支架,只從手腕上退出導管,另開藥方以維持現狀。醫生的意思很明白了,年紀那麼大,支架裝不進那已經閉鎖的血管,而那細微的潺潺血流,既然是自生的,那就任其自然吧!
是的,任其自然,這就是老人昨晚說的,儘管他也緊張得一夜沒睡。
老人近來的問題,其實並不在心臟,而是他的精神狀態,醫師說他患的是一種叫做 Demantia 的病,屬於阿玆海默症的一種。日常生活中,他確實已經開始頻繁地二便失禁,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陷入另一個世界的時間卻越來越長。有時連說三天兩夜的胡話,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盡,然後昏睡個把天,起來大吃幾頓,然後繼續不自覺地折騰自己的精神體力,同時也考驗著身旁家親眷屬的耐心和孝心。
偏偏憂鬱症從未斷根的老太太,對老人的失智無法理解,她把他說過的每一句胡話都來個抽絲剝繭、推理分析,歸納演繹出一套甚為扭曲的邏輯,每日或自怨自哀牽愁惹恨,或自虐自殘歇斯底里,反射出她此生在道德觀上不近人情的長期偏執,和在生活細節上惜物潔癖的強迫症行為。
雖然漸進入後中年,我不得不承認自己還茫昧於老人的世界。如今看著他們對自己身心和行爲的控制能力就要衰退殆盡,就如薄向西山的太陽,彈指間就會散盡光熱,這使我於茫昧之外,還平添幾許懼老怕死的恐慌。
一直以來,二老就像兩面生命的鏡子立在我眼前,我多麽希望他們還能像從前一樣給我榜樣、做我恃怙,也一直以爲,二老還一如他們年輕時自我宣稱的那般無懼於死亡,但當這一天迫在眼前,我驚見兩面鏡子中,竟映著他們畏死的眼光,我知道,這當是生命長途中最後的跋涉之苦。
不由想起印光大師對於解脫生死的開示,他說:生死事大,無常迅速。生如活龜脫殼,死如螃蟹落湯,八苦交煎,痛不可言。生死到來,一無所靠,唯阿彌陀佛,能為恃怙。
看著父親鎮日說些莫須有的胡話,看著母親每於怨憎中浮沉情緒,為他們的身後事著急之餘,我也不免驚心自忖:當生死交關之時,是否只有大德高僧和那些有修為的人,才能無有恐怖,為自己的歸處作個主張?
2011/08/12 05:1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