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情詩

整理先人物品,是項艱巨的工作。其實幾年前,就想要開始這工程,費了不少事兒,才將爺爺那輩兒的舊文件和部分書信稍事整理,存在電腦。雖然我不知道這樣做究竟有何意義,可這就是我的因緣。

月前我於父親的書櫃裏又翻到許多爺爺的遺物。翻閲這些遺物如同揭開早年的民國史頁,使我得以管窺爺爺生逢的時代,重新審視一枚我並不熟知的中國靈魂。

沒想到在爺爺過世將近四十年之後,我還能在文件書信之中重新認識年輕時候的他。誠如父親所言,在爺爺沉默寡言的外表之下,內心的情感卻是細膩委婉。

我看到好幾首爺爺的親筆長詩,滿紙情思,其詞采之清麗、意蘊之深微,很有晚唐小李杜的味道,而就詩的內容看,是作者對年輕時一段錯身情緣的跌宕吟詠,可是連父親都說,這詩斷然不是寫給不識字的奶奶的,也不像是寫給他年幼時就夭折的一位父母為他指腹爲婚的女子的。看來詩文傾訴的對象應是另有其人。

泛黃紙頁上,是爺爺的鋼筆行草,我熟悉那筆跡,爺爺的字不像父親那麽拘謹。我讀著其中一首敍情長詩,那是一個多情男子不能爲人道又充滿無奈的愛情自白,尤其最後幾句:“紅花落盡春無好,曉夢覺時月不圓,太息雲山天涯遠,今生願絕並頭蓮”。我不覺跟著嘆息,腦海中有畫面,揣想著將近百年前的一位年輕男子,爲了在艱難的世道中求一立身行道的安頓,不得已遠別家鄉和他戀慕的女子,又於戰事荏苒之後,漂泊天涯,終負初盟……。

然而這究竟只是我看圖說畫般的浮篇聯想,還是在爺爺的感情世界中確有其人其事,父親和我都很難考證,只是這些詩和爺爺生前留下來的自傳、重要公務派令和證件,一同被層層叠封在一只牛皮紙帶中保留至今,從神秘的内容和保存形式的慎重推想,應該也算是他的遺囑,是他要對子孫後代坦白的情感,否則他不會一直留存著。

我們很多人,其實終其一生都不認識和自己最親的人。我們所看到的親人的面貌,親人一生的行止,其實很片面也很有限的。

人生的所知所感像碎片,人生的真相是碎片的拼湊,歷史也是。而年荒歲遠之後,看看先人的遺物,再看看自己所處的時空,其實人生也就是這麽個意思——在拼湊的碎片之中,看見人之常情。

重拾這些碎片,其實讓我看見更真情流露的爺爺,他比父親口中那個抗戰時的佈雷大隊艦長,或是我記憶中那個老是邊拍我肩膀邊誇我懂事、時刻叮嚀著要我做弟妹榜樣的祖父,似乎更可親了些。

孔子說過: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先人遠逝,繼志述事難矣,面對遺作,只能誠心誌之。


2010/05/13 03:08:36



外婆的遺囑

余甫六歲,汝外祖父患重病,繼得瘋疾,臥榻一十七載,致余幼時失學,一生庸庸碌碌,係一駑鈍之軀也。

民國二十五年外祖父視余已及幷,桃夭之期屆矣,故命余于歸於你父。斯時余立於外祖父床前,接受結縭庭訓,即告余之曰你今將為陳家婦,時常你母誨你之言可得 記乎,余聞之戰戰兢兢,遂虔具赤心,進入陳門,主持中饋,侍奉翁姑,及安撫冢子,絲毫廢弛,幸蒙 翁姑維護,寸衷殊覺安慰耳。

你父身屬軍人,年輕時,在家之日少,出外之日多,民國卅六年,你父奉命調台應職,翌年冬,你父派人返鄉接眷,來此相聚,好景不常,唉,余命何其苦也。

民國五十五年,你父身患絕症,一病沉屙,莫挽。是年三月二十八日,竟然抛我而長逝,痛哉傷心矣。

斯時你們兄弟姐妹四人學業未成,故其臨終託孤於我,遂余不得不苟延於此世。如今余得痼疾,況年近古稀,故治家乏術,愧對宗祖,環境於須,其奈之何耶。

諸兒,余所謂痼疾者,即心臟病也,時時覺有難過,所以恐屆時,心欲言而口難開,故先草數行告你等兄弟,現在工業社會,非比昔日農業時代,如今各為生計而忙 碌,惟有關余歸盡時,為治喪事,盼照吾意施行,一切從簡勿奢為宜,至於邀僧請道,藉以誦經超度,余若孽重,獲於天,無所禱矣,雖度無益,切莫畏人言而被習 所困擾,況余生前,諸兒事親至孝,且友愛兄弟,向係羽翼相親,余已含笑九泉,唯望你們兄弟,應節哀順變爲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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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是外公的繼室,不是母親的生母,卻和我有極深的緣份,我以爲這緣份不是偶然。當年不知情的人都說我長得像她,母親不以爲然,外婆卻說一家人就是一家人。

我曾問外婆那裏長得最像她,她說是眼睛。可外婆生得一雙炯炯有神的丹鳳眼啊,我卻像媽媽,眉目清秀而已。

小時候很多個暑假,我回外婆家,時常賴在外婆的床上看瓊瑤小說,午後每每外婆念經的聲音,會成爲我的催眠曲,有一回朦朧間舅舅進屋來和外婆說話,他們怕吵醒我,說得很小聲,但我還是聽見她向舅舅誇我呢,說“這孩子生得俊秀靈動,質地忠厚,像我細漢時候”。

我有記憶起,外婆就念佛了,每天早上和下午,她會各念一趟經,短則念心經,長則是金剛經。從前在左營眷村的日式房子,外婆那從客廳隔間出來的狹小臥房牆 上,就供著一尊小小的觀音菩薩;後來搬到永和住,舅舅特別把朝東的一間敞亮的房間留給外婆做佛堂,供上西方三聖。每天早上外婆要在那兒做早課,念一趟金剛 經,拜一百零八拜,既修心也修身,直到她七十四歲於睡眠中往生為止,從無間斷。

我相信應該就是這樣的修持,和身體力行的禮佛,才修得來一個無痛無災、極其平靜安詳的離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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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安詳或許是死亡最好的起點,但修行的路,永無止境。

外婆過世之後,某個夏天連續幾個颱風來襲,最後的那個更是風狂雨驟,使我一夜難眠,直到黎明時分風雨漸歇,我才朦朧睡去。恍惚之間,我回到外婆家,隨即又 發現這個外婆家,既不是左營的那個,也不是永和的那個,屋子裏潮濕無比,水泥敷的牆壁,竟從四面滲出水來,外婆從水中浮現,她一襲白衣,樣子像極了一尊觀 音,但卻是一尊面色憂戚、愁容滿面的觀音,她定睛看著我,默默無言,正待我想叫喚,她就不見了。

醒來時分,發現天還沒亮,於是起身,打開床頭的金剛經,敬頌一遍回向於她,但之後一整天心都不曾安靜。到了晚上,我終於還是按耐不住,撥了幾通電話,將我 夢中所見向舅舅們復述了一遍。第二天,舅姨們立即找了看風水的地理師,去到外婆的墳,發現整個墓泡在水裏。於是擇日重新起靈火化,並其骨灰與外公骨灰合葬 於龍巖山。

看到外婆遺囑,歷歷往事如現目前,她的一生在大時代中顛簸勞碌,歷盡別親、喪子、喪夫之痛,卻從未見她在人前抛珠滾淚,訴說委屈,只管砥礪堅忍,把一心向 佛,終得如願往生極樂。每想起她老人家,就是那尊夢裏的觀音形象,所不同的是,她那雙生就威儀炯炯的丹鳳眼,如今總是低眉而笑了。


2010/05/13 03:40:37